夜长梦长

wb @夜长梦长是长长那种长
幸毋相忘。
时差选手,艾特我的同时麻烦私信一下。
不能转载。不看催更。可以叫长长。

【忘羡】飞花

原著向婚后,大概是新婚后(?)。有一些小小的不确定,还有更多的我爱你。

秉着没到十五都是年的精神当贺岁来看。秉着情人节送礼要趁早的精神当情人节贺看!给大家拜个晚年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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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花


 

“如何告诉你喜欢的人,他的一切都很好?”



魏无羡在腊月二十九时回了姑苏。

先前他与蓝忘机在幽燕一带夜猎,天寒雪冻,往返耽误不少时间,若非蓝忘机带他御剑回来,大抵也赶不上将至的旦日。他们方至姑苏地界,早有门生自云深不知处传信过来,列出了要含光君在城中处理的诸多要务。魏无羡没随他进城,也没到彩衣镇,只在城外一条野渡旁寻了家小酒肆,开门坐定,要当垆人烫了一壶酒。

年节就在眼前,姑苏一地富庶,处处张灯结彩,连这柴门薪灶的野肆都洒扫一新,换了崭新的大红酒旗。酒烫好,魏无羡想想云深不知处的餐食,又加了一碟肉。店主人三下两下给他切出来,蘸酱有一碟辣的和一碟不辣的,看得魏无羡笑弯了眼,用筷子尖点了些许,尝在舌尖上,道:“多谢姐姐。”

“小公子莫要胡言,”中年妇人在灶台边擦了擦手,连连摇头,“我这把年纪,能做你的娘亲。”

魏无羡想他真正的年纪说出来,也足够吓这店主人一跳,便只笑吟吟地喝了酒。酒肆极小,只有魏无羡一个客人,与那在灶边拾草造饭的店主人总是视线相对,渐渐地又说起些别的话。魏无羡问她何以到了年关仍不歇下,店主人在滚水中下了菜,又煮了一锅米,看他一眼道:“我家里只我剩一个,生意开不开张都是一样。不像公子你,是有家要回的人。”

魏无羡笑问:“姐姐怎知?”

酒肆虽小,店主人也算见多识广,向他一指,仿佛在说,全都写在你的脸上。

魏无羡的舌尖卷着一颗盐水煮豆,心想,如今他竟也算是有家要回的人了。

这样想着,心中一高兴,便又要店主人烫了一壶酒。

蓝忘机先前确是被夜猎诸多琐事绊住,那日在城中一直留到夜深。魏无羡等到中夜,两壶酒都喝完了,肉也吃得差不多,店主人正撑着灶台打瞌睡,他便将银钱留在桌上,悄悄地出了门。

这一载的冬日格外冷,姑苏自午后飘起雪来,甚至在地上积了一两指深。夜色沉郁,雪霁月出,山野之间寒松皑白,三两溪流在清光中闪闪发亮。魏无羡踩雪而行,嗅着夜间冷脆的空气,突觉鼻头发痒,没忍住,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

远远地,一个声音道:“魏婴!”

魏无羡噙着一丝笑意回头,正见蓝忘机自远处快步而来。含光君自城中归,还是负琴佩剑的模样,魏无羡向他张开手臂,应着先前蓝忘机唤他的声音,喜道:”蓝湛!“

一边说,一边向蓝忘机跑了过去。

他们身处姑苏城外,夜寒天冷,又逢年节,道路无人经行,还是白茫茫一片,被魏无羡一脚深一脚浅地才踩出一片蹦跳脚印。他是撞进蓝忘机臂弯里的,自然也被蓝忘机妥妥接住,不仅接住,还要仔细地探一下他手掌是否太凉,颈间又是不是存着酒后的热度。

魏无羡被摸了一下,侧着颈子要蓝忘机摸第二下,还说:“你手好凉,蓝湛,伸进来,我给你暖暖。”

蓝忘机只说:“是你喝太多了。”

一边说,一边解下自己肩上与素白校服配成一色的氅衣,转手披到魏无羡肩头。

他们都在姑苏地界,冷是同一种冷,魏无羡觉得没有自己吃饱穿暖,让蓝忘机受冻吹风的道理。但那件还带着体温的宽大外衣太暖,其间的檀香味幽幽钻进他的鼻腔里,一股暖意从心头涌起,便让他将衣服拥住了,说:“蓝湛,我们回家吧!”

一边说,一边用力地从背后抱住了蓝忘机。

蓝忘机的身形一顿。魏无羡的胸膛紧贴他的后背,感到蓝忘机的胸臆间几不可查地震动了一下。

身后人的小臂环到蓝忘机身前,两手交叠、紧紧搭住。蓝忘机用手在那方手背上拍了拍,示意魏无羡不要闹。

魏无羡说:“这样暖。”

蓝忘机说:“你确定要这样吗?”

魏无羡说:”我一辈子都这样了。下一辈子也是这样。”

蓝忘机的胸膛便又低低地震响了一下。

冰蓝的剑光在月下一闪,蓝忘机说:“抓牢。”

魏无羡说:“牢得不得了!我是你的,你是我的,你想跑也跑不掉。”

蓝忘机却说:“我为何要跑?”

这次轮到魏无羡失笑。


他们便这样御剑回了云深不知处,蓝思追等在山门前,见怪不怪,臂间还搭着一件该是属于魏无羡的披风,见人来了便递上前去。魏无羡正穿着蓝忘机的衣服,抬手将披风接来,给蓝忘机披在了肩头。

蓝思追只好默默地捂住了眼睛。

静室久无人居,加之不迎风,院落中积的雪比姑苏城外居然还要厚。时间虽已很晚,魏无羡在室内换了件厚些的袍子,还是点了一枚灯笼,跑出来堆雪人。蓝思追自然被扣下来帮忙,须臾蓝景仪也偷偷摸摸进了院子,一边袖中藏着一根胡萝卜。

三人动手很快,不一时便将院落洒扫干净,洁白的雪粉堆成两个蓬松的雪堆,每个都及魏无羡半腰高。魏无羡抢在雪冻住前捏出了雪人的脑袋,手指冻得苍白,指节兀自通红,被他捂在唇前呵气。蓝忘机站在廊下看,看到此幕,便走下来,将魏无羡冰凉濡湿的手笼在自己袖中,煨在自己温暖的掌心间。

两个雪堆归作形体的样子,倒也不丑,加上两颗魏无羡亲自拍出来的脑袋,立即威猛高大了起来。蓝思追在廊下捡了几颗稍圆些的石子,在雪中擦干净,正巧两颗颜色稍深,两颗颜色稍浅。魏无羡的心思藏不住,抄了一把雪,又把其中一个雪人垫高了半头,按常例用树杈作手,胡萝卜作鼻尖,浅色的两颗石子便成了雪人的眼睛。蓝家的抹额不能擅用,好在他穿的这身衣服色浅,袖口的系带色泽近白,被他拆下来,围着那颗圆滚滚的脑袋虚饶了一圈。这个做完,他依样把旁边的雪人打理好,眼睛塞上色深的石子,发带便是魏无羡自己头上的那条。

魏无羡大功告成,见蓝忘机还是在廊下望,便在雪人后蹦了一下,高声道:“蓝湛!看我!看我!”

他的面颊在夜中冻出些寒色,偏生鼻尖通红,在灯笼的盈盈暖光下映着,几乎有令蓝忘机倾身吻去的冲动。

魏无羡好似浑然不觉,拉着蓝忘机的手绕着雪人转了两圈,装模作样地点评起来,道是含光君看起来冰雪高洁,摸起来也楚楚冻人,旁边这个夷陵老祖则是潇洒恣意得很,连那截做鼻子的胡萝卜都歪出了一股倜傥风流。蓝景仪在旁听着,憋笑快要憋得背过气去,倒是蓝思追呵暖了手,没忍住打了个哈欠,被蓝忘机瞧在眼中。

岁除之间总是忙碌,云深不知处各人有各人的要务,都已里里外外地忙了一些时日。在魏无羡打扮他那两个雪人的时候,蓝思追又和蓝景仪在地上堆了好多勉强像是兔子的雪兔子,此时夜早已深了,蓝忘机便开口遣两个小的回去。魏无羡本蹲在地上,瞎猜那丑兔子堆得究竟哪边是脑袋、哪边是屁股,后又笑着目送两个少年出了门,冲他们远远地挥了挥手,待人在门后消失不见,突觉蓝忘机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魏无羡没有回头,只说:“含光君要做什么啊?”

蓝忘机不答,拨弦的手指梳进魏无羡散在肩头的发丝中,手上若有所思般绕了一缕,倏忽轻轻地加了些力,拉得魏无羡向他的方向倾了倾。

魏无羡故作讶异道:“二哥哥,这么想我吗?”

蓝忘机说:“嗯。”

然后他倾身,吻的却不是魏无羡微凉的鼻尖与面颊,而是发丝撩开后细腻的后颈肌肤。

他的嘴唇有些凉,又极软,不仅是亲吻,还在那片皮肤上温柔地吮了一下。魏无羡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向后不着力地一倒,被蓝忘机满满地接住了。蓝忘机自背后拥着他,魏无羡转头,先在蓝忘机的唇上先印了一吻,然后低声说:“没办法,谁让我也这么想你呢?”

蓝忘机的唇角极轻地上扬了一下。

下一刻天地陡转,蓝忘机俯身抄他膝弯,径直将魏无羡抱了起来,转身向静室之内走,衣角在风中甩出一道优雅又利落的弧线。

魏无羡的面颊贴在蓝忘机的胸膛上,抱他抱得极紧,满足地叹息道:“你可真是太想我了。”


不知魏无羡究竟是在姑苏城外受了寒,还是在院中堆雪人时吹了风,抑或蓝忘机那晚当真让他受不住,他在黎明时惊醒,记不得梦里见了什么,却出了一身冷汗,中衣潮湿地黏在身上。

他一动,蓝忘机也醒了,未及睁眼之时先伸手将他拦到臂弯里,手掌碰到他湿冷的皮肤,愣了一下,旋即在他耳边轻声唤道:“魏婴?”

魏无羡低低地应了一声,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蓝忘机问:“可是梦见什么了?”

魏无羡说:“记不清了……无事。还不到卯时吧?”

蓝忘机用手掌抚了抚他的后背,为那潮湿的触感皱眉,低声道:“换衣。”

魏无羡反手去拽蓝忘机的手腕,胡乱地拍了拍,在枕上摇头道:“不换了……让我再睡一阵。”

蓝忘机说:“这样易着凉。”

他没有离榻,只是俯身取了什么,不一时剥下了魏无羡身上湿透的衣料,将他皮肤上的冷汗拭净,才用新衣将人裹起。魏无羡的鼻端嗅到一股馥郁的檀香气,又捏到腕端有些长的袖口,知那是蓝忘机取了晨间要换的中衣给自己,便在榻上翻了个身,滚进蓝忘机怀中,容那温暖坚实的怀抱将他用力拥紧。

拥了一阵,蓝忘机柔和地吻了吻他的额角,似是要起身。魏无羡嗅着蓝忘机衣物间的檀香,用手将蓝忘机的袖口拽住,惺忪漫声道:“郎君这就走了?明晚还来不来?”

他很清晰地听到蓝忘机吸了一口气。然后一个吻覆在他唇上,用力得令魏无羡不时便有些气息不支。若在平日,他还能抢在蓝忘机离开前与他好生缠绵一阵,这日却是昏昏沉沉的,抱着蓝忘机的背脊,只觉得安心。

困意重新涌上,待蓝忘机拂开他的鬓发,轻声叫他“魏婴”之时,魏无羡已经不由自主地睡着了。

再睁眼时已是白日,魏无羡虽醒了,脑内仍觉得沉甸甸的,随意披了件外衣下榻,听到蓝思追在屏风外远远问道:“魏前辈,您醒了吗?”

“我醒了呀,”魏无羡捏了捏鼻梁,“思追儿你怎么来了?”

蓝思追说:“含光君嘱咐过,带您去用午膳。”

魏无羡揉了揉额角,想再说句什么,嗓子里却像吞了沙子,只好低低地咳了几声。他想起之前听蓝忘机说,云深不知处岁除这日的午膳还算不错,不仅不苦,甚至有肉,当即便要蓝忘机带他去尝尝。

只可惜岁除不是天天有,而蓝忘机从来不曾忘。

他有一阵没说话,蓝思追在外又问:“魏前辈?”

“哦,”魏无羡四顾,从壶中倒了一盏茶,饮一口,还是温热的,正好压下喉间的燥痛,“我这就来。”

等到魏无羡勉强穿戴整齐,作势披上外袍、推门要走,蓝思追又说:“魏前辈,等一等……您先沐浴。”

魏无羡一愣,看到蓝思追说完这句,脸孔也有些红,眼睫垂着,旋即反应过来,笑道:“思追儿啊,你家含光君还说什么了?”

“说您晚上休息得不好,”蓝思追轻声说,“要您多穿些,别着凉。”

少年个头蹿得快,他已经生得近与魏无羡等高了,魏无羡还是拍了拍他的脑袋,说:“这么巧,你听他的,我也听他的。水在哪儿呀?”

水早已备好,袅娜水汽蒸腾室内。魏无羡在热水中泡了小半个时辰,出来又喝上了蓝思追烹的茶,神清气爽,总算不复晨间那股昏昏沉沉的劲头。他推开静室的门,蓝思追带他在廊下走,昨夜落的雪仍在,云深不知处银雕素裹,穿白衣的蓝氏子弟经行其间,露出袖幅与衣裾上月白至绀蓝的纹路,格外养眼。

从前魏无羡有年可过的时候,莲花坞早早便换上新年装饰,洒扫以备,加之又有别户门第的归来团聚,一忙能忙上整个腊月,夜半三更时厨房里仍能飘来预备新年吃食的油香。此时魏无羡看了又看,本以为云深不知处就要这样白白净净、冷冷淡淡地过一个年节,第二日照常把小辈们轰起来听学,此时却见堂间帷幔与梁木下垂落的飘带悉数换作全新,淡淡的暖绯色浮动在幽深楼阁之中,终日熏着的木香也淡了,窗前厅上整齐地放着几个明黄的佛手,微凉的风一卷,便将清雅的气味送到魏无羡鼻端。

他们走了一阵,又遇见从后山回来的蓝景仪。少年的袖子仍系着,似是扫了草地,头发上不知怎么落着几根枯草,指节也冻得通红,手里还抱着只兔子。魏无羡把兔子要过来取暖,突然说:“你看我做什么?”

蓝景仪诚实地说:“您笑得……有点太开心了。”

魏无羡敲他的脑袋:“我有什么时候不笑吗?”

他们已经走到了膳堂,不少子弟进进出出,皆是满脸期待。有人同蓝思追和蓝景仪打了招呼,又有人叫了“魏前辈”,魏无羡方才的笑意仍挂在脸上,一一招呼回去,突然抬头嗅着空气,喜道:“真的有肉啊!”

他臂弯间的兔子吓得蹬腿便逃。

这夜蓝氏祭祖,全门必在祠堂内留到子时之后,在此后方才开年宴,因此午间餐食格外丰盛。肉正摆在桌上,酱得晶亮诱人,甚至不止一种。魏无羡落座,先去抢了一筷子,堪堪嚼了一口,愣住了。

哪怕时在岁除,食不言的家规仍是牢不可破。偌大一个膳堂无人出声,只有衣物摩擦的布料声响与杯盏偶尔相碰的低音,蓝思追轻声凑去问:“魏前辈,怎么了?”

魏无羡说:“甜的。”

蓝思追说:“啊?”

魏无羡说:“肉是甜的。”

吃了好几年的蓝景仪颇有经验地说:“不就是甜的吗?”

魏无羡说:“肉怎么能是甜的!”

蓝思追从袖中摸出另一物递给魏无羡,模样看上去像蓝家平日喝汤用的小盅,只是加了盖,紧紧地封住了。

魏无羡问:“……苦的?”

蓝思追轻声说:“辣的。”

魏无羡喜笑颜开:“含光君给你的?”

蓝思追点头。

魏无羡接过去,手指摩挲着小盅,自言自语地笑道:”哎你说,还有什么是他想不到的吗……”

旁边的蓝景仪看着他脸上的笑容,默默地堵住了耳朵。


有辣又有肉的结局是,魏无羡吃多了。

先前他在北地呆了一个多月,风尘披旅,霜雪满途,攒着的疲惫无处发泄,好像全都在这顿饭后涌了出来。那股沐浴压下的晕劲再度袭来,魏无羡一回静室,倒在进被衾间,还不待思考,便又睡得沉了。

待他这日第二次惊醒,时间已是薄暮。姑苏的天气在冬日里总阴沉着,这时却漏出了滚烫浓郁的夕光。魏无羡仰在枕上喘气,背脊又湿了一片,反手一摸额头,为那烫热的热度惊了半晌。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当真是病了。

魏无羡暗叫一声不好,躺在榻上,望着静室昏暗的天顶,晕乎乎地发起了呆。

他从前本就极少生病,不说岁末,一整年里也未必能喝一口药汤。偏巧有一年在莲花坞,魏无羡不过十一二岁,他们在冬月里去清积淤在塘中的枯莲蓬,一个新入门师弟的剑不知怎么掉进水里,魏无羡是大师兄,身先士卒地跳下格外冰冷的莲塘里去捡——剑当然是捞上来了,在数九寒冬里湿了一身冰水的魏无羡,则在其后晚间的年宴上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大喷嚏,差点吓掉了宾客之中一个小童的筷子。

虞夫人在上首,一个眼色,金珠走下来,按着魏无羡的肩膀,一探他的额头,转去虞夫人的方向说:“发烧了。”

虞夫人的面色便很不好看。

她说:“晦气。”

多年之后魏无羡算来,自己在莲花坞的各种地处、各种场合都被虞夫人骂过,在年宴上却是唯一的一回。那时虞夫人气得要走下来扇他巴掌,不仅江枫眠劝,江厌离劝,连江澄站起来去劝他阿娘。魏无羡坐在他的位置上,烧得呆呆的,听他们几个吵吵嚷嚷,只好自己站起来,向堂下宾客行了个礼,说:“各位叔叔伯伯先吃,我……我去祠堂跪着。”

虞夫人说:“你站住!”

魏无羡只好站住。

虞夫人说:“你那一身病气,去到祠堂里,是要我们下一年都不好过吗?”

江枫眠道:”三娘子!”

魏无羡说不出话。

虞夫人便说:“出去。”

魏无羡再向上首行了个礼,走到了屋后廊下,跪定了。

不一时虞夫人还是下了堂。魏无羡不能抬头,只见摇晃着的紫色裙裾停在自己眼前,然后虞夫人的声音说:“手。”

魏无羡便抬起了手,手心向上。他等了许久,没有等到紫电指环化鞭的电流声,倏忽虞夫人在他手心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几颗略长的指甲留下略有尖锐的触感。

然后她转身走了。

藏在门后的江澄和江厌离一拥而出,一个把他打包扔到榻上,另一个在后厨里煎了药,但先给他灌上一碗驱寒的热汤。

魏无羡发了汗,不时便在黑暗中睡得沉了。再醒来时已是夜深,江澄该是被抓到祠堂祭祖听训,江厌离也已换了盛装,但仍坐在魏无羡床边,要他起床喝药。

魏无羡不敢耽搁,将那碗又苦又涩的药汤一口喝得干净,唇齿间尝到甘草极隐约的清甜。他的屋内没有灯火,外间却有高擎的彩灯投下幢幢光影,彼时他和江澄还是一脸没长开的孩童模样,江厌离的盛装之中已有了少女的明媚温柔。她轻轻地摸了摸魏无羡的额头,说:“没事了。”

那时魏无羡便知道,他真的没事了。

此时他在静室榻上躺着,往事在眼前乱转,夕光不多时隐入山后,天色沉暗,冬夜的黑暗渐渐压上了魏无羡的眼睛。他半昏半睡,不知又过了几时,突听隐隐一声门响。蓝忘机步入室内,为屋内的黑暗微微愣神,低声道:“魏婴?”

魏无羡迷迷糊糊地说:“我在呢。”

案上一声轻响,不知蓝忘机将什么放了上去,人绕过屏风至榻边,问:”为何还在睡?”

帷幔放了下来,魏无羡躲在其后,不肯出来,脸孔埋在枕中,只伸出一只手,胡乱挥了几下,说:“中午……喝多了。”

蓝忘机似是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用拇指抚了抚他的手背,道:“喝了多少?”

魏无羡说:“不……少。”

蓝忘机问:“何处来的酒?”

魏无羡说:“……天子笑嘛。”

他头痛得不行,蓝忘机再问下去肯定要出破绽,好在蓝忘机没有再问,只说:“祭祖?”

魏无羡沉默。

这并非他第一次在年节之时回到云深不知处,但还从未在这时下进过蓝氏的祠堂。去年蓝启仁看他的脸色还不怎么好看,今年的架势似是好些了,这一年,魏无羡本该在子时陪蓝忘机前去祭拜。那套为他准备的衣服晨时已置在架上,暗纹细密,云卷云舒,一如蓝忘机年节要穿的那套,旁边还置着一条同样雪白的抹额。

魏无羡之前去摸了一把,在抹额飘带内侧摸到一个小小的“婴”字。

他的嗓子肿着,兀自无声吞咽了很久,才对蓝忘机说出一句:“下次吧。”

蓝忘机那一下又一下抚过他手背的动作便停住了。

他问:“魏婴,出了何事?”

“无事。”魏无羡说。

为了不让蓝忘机听出他的嗓子正哑着,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在黑暗中听不见。虞夫人的脸孔在他眼前一闪而过,然后是江枫眠和江厌离,他心下觉得奇怪,不知为什么这些年过去了,他仍能把他们的脸孔记得很清。

“我只是……唔,没什么,下次吧。”

蓝忘机亦沉默了片刻,然后道:“好。”

魏无羡说:“你且先去,不要误了时辰……你叔父又要吹胡子瞪眼。”

他突然想到蓝启仁好像是蓝氏长辈中唯一一个能做到既吹胡子又瞪眼的,不由低低地笑了几声。

蓝忘机只说:“不会。”

停顿一下,又说:“我带了柏叶酒。不过,你不要再饮。”

这也是他之前与蓝忘机说好的。蓝家不饮酒,但祭祖总不能用茶水,因此选了折中的办法,供桌上仍是新春的柏叶酒,子弟们同饮的便是置了柏枝的茶汤。

魏无羡评价道:“一定很苦。”

蓝忘机点头。

魏无羡悚然,蓝忘机觉得苦的东西,大概是真的苦。

蓝忘机又说:“但酒可给你尝尝。”

如今他便带了回来。

魏无羡只顾推蓝忘机去准备,自己不知又躺了不知多久,突觉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贴上了他的面颊。魏无羡一惊,方才意识到那是蓝忘机换了衣衫,又到榻边瞧他,新衣的袖子碰在他颊边。他急忙向里翻了个身。

蓝忘机皱眉道:“好烫。”

魏无羡躲着,开口道:“喝多了,睡久了,不烫才奇怪。我听到鸣钟了?……你快些去。”

如若蓝忘机再不走,他当真要说不出话来。

蓝忘机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少顷便回。”

魏无羡只顾点头:“嗯嗯嗯嗯。”

蓝忘机又摸了摸他的脸,魏无羡连躲带藏,终于等到蓝忘机出了门,在榻上长长呼出一口气。他现下不论什么姿势都感到晕,自顾自躺了一阵,倏忽坐了起来,盯着蓝忘机摆在案上的酒。

之前他说天子笑,但静室里的天子笑其实已在他们下山前喝完了。如果蓝忘机子时后回来,问他酒醒了没有,他该怎么说?

榻边还放着蓝忘机方才换下的外衣,叠得整整齐齐。魏无羡撩开帷幔下榻,头重脚轻,唯有蓝忘机的外衣披在肩头,嗅到那熟悉的檀香气,才觉得安心不少。他在案边坐下,手撑着额角,望着案上几个古朴的黑坛。

魏无羡想,不若他只喝一口?

那酒应当是已经开封验过的,封口不严,魏无羡摇了一坛,凑近嗅了嗅,心想好苦。

然后他尝了一口,发现酒的味道虽入喉清冽,却似药酒,真的有些苦。

那是他在蓝忘机回来前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情。


魏无羡是被蓝忘机叫醒的。

起初他甚至没有意识到那是蓝忘机的声音,只知有什么人在极遥远的地方唤他的名字,具体说了什么却又听不清。须臾,他仿佛猛然挣出了水面,听到是蓝忘机的声音正唤他:“魏婴!”

“……嗯?”魏无羡想要睁眼,却觉得有人在向他脑颅中楔钉子,“蓝……蓝湛……?”

蓝忘机说:“你在发热。”

魏无羡分不清自己是病得天旋地转,还是蓝忘机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蓝忘机又问:“何时开始的?”

魏无羡说不出话。

他动左手,蓝忘机便抓他左手,他动右手,蓝忘机也抓他右手,终于将人牢牢地圈在了怀中。魏无羡在蓝忘机的衣衫上隐约闻到几分祠堂中的沉香,蓝忘机喂他喝了一点水,再将他抱到榻上,把他身上那件胡乱披着的外衣剥下来,用被衾将人严严实实地裹住,然后微凉的嘴唇轻轻贴了贴魏无羡的额头。

魏无羡有气无力地问:“……很烫吗?”

蓝忘机听不出什么情绪地答道:“很烫。”

又说:“我去备药。”

魏无羡急道:“别走!”

他一整晚没敢提高声音说话,此时甫一开口,只觉得喉咙肿痛得受不住,当即咳了两下,疼得噤了声,手上却仍抓着蓝忘机的衣袖。

魏无羡低低地说:“你别走……我头疼,还晕。”

一边说,一边拽着蓝忘机的衣袖摇了摇。

许久,他听到蓝忘机叹了一口气。

蓝忘机道:“方才怎么不说。”

那不是个问句。

“方才……”魏无羡撑着额角道,“……有大祭。”

他虽不曾在此时节去过蓝氏的祠堂,但其间光景大致能猜到七八成,一定是蓝曦臣在前,蓝启仁在侧,其后便站着蓝忘机,一个也不该缺席。

蓝忘机的呼吸滞了一下。

魏无羡等了等,见他没有怒色,接着得寸进尺,说:“蓝湛……我头疼。你给我揉一揉……好不好?”

蓝忘机说:“嗯。”

他侧身坐在榻边,轻轻地将魏无羡的脑袋抱到到膝上,先抚了抚他的额头,然后屈起指节,在他太阳穴边轻轻地揉了起来。

静室内只点了一支烛,被蓝忘机留在屏风外,内室只有极隐约的幢幢光影。揉着揉着,魏无羡悄悄睁开眼睛,看到深沉光影中蓝忘机的脸孔,又将眼睛轻轻地闭上了。

他悄声说:“对不起。”

蓝忘机的手一顿,接着又轻轻地揉了起来。

他说:“你我不必……”

魏无羡却打断他,忍着喉间的疼痛,继续说:“我本是,当真……想要随你去的。”

蓝忘机的一只手从他额畔拂下,在魏无羡的喉结下方轻轻触了一下,道:“少言。”

魏无羡清了一下嗓子,反手抓住了蓝忘机的手腕。他说了好多话,喉间却没有方才那样肿痛,只是掌心犹然滚烫。蓝忘机的另一只手也不再揉,只是温暖地贴着他的面颊,手指微微动了动,拭过魏无羡的眼底。

魏无羡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睫上有些湿意。

他摇头道:“没办法,你揉得太舒服了……我从午后疼到夜深呢。”

蓝忘机的手指微微一收。

魏无羡脑子不清醒,过了一瞬,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时辰,只好撑了撑身,反手抱住蓝忘机的腰,埋首在他腰腹上,说:“你……不要生气。”

蓝忘机说:“我不曾。”

他的手指梳进魏无羡的汗湿的发丝中,动作轻柔,将打结一一梳理开。许久,他再度问:“为何不说?”

这问题方才魏无羡实则答过一次,便知蓝忘机要的不是他方才的答案。他紧紧地抱着蓝忘机,许久,贴着他的外衣,低低地说了两个字。

蓝忘机的动作停住。

魏无羡在他膝上翻了一下身,仰面看着蓝忘机。那支烛燃得愈发暗,他在黑暗的光影中只能瞧清蓝忘机的下颌,却不知怎么,对他伸出了一只手,掌心向着蓝忘机。

魏无羡说:“年节生病……不吉。”

蓝忘机低声问:“谁说的?”

魏无羡笑了:“我说的,行不行?”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那只手还向蓝忘机伸着,方想抽手回去,却被蓝忘机扣紧五指,牢牢地握住。

魏无羡问:“难道你家还准生了病的子弟去祠堂吗?”

蓝忘机握着他的手,说:“安心休养,自是不用的。”

魏无羡的思绪不知飘到何处,只应了一声。蓝忘机将他的手拉高了些,手背贴在自己心口的位置,许久,他说:“魏婴,我在。”

魏无羡低声叹道:“我知道。”

顿一顿,他又说:“我只是想要你下一年过得很好……一直都很好。”

他感觉有些细碎微凉的东西渐渐落在他面颊上,光滑的,旋即才意识到那是蓝忘机的发梢,蓝忘机正倾身吻他,魏无羡用没被拉住的那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低声说:“别……不要将病气渡给你。”

蓝忘机问:“会吗?”

他的声音震动了魏无羡的皮肤。

魏无羡一个劲地点头。

蓝忘机便转手将魏无羡抱在了臂弯间。他的脑袋贴着蓝忘机的胸口,低声抱怨道:“还是这具身体资质太差……若在从前,我好几年也生不了一次病。”

他说完,感到蓝忘机的胸臆微微震动。蓝忘机说:“是人,总会生病。”

顷刻,他又说:“有你便好。”

这是在回答魏无羡之前那句话。

魏无羡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不过岁除之夕生了次病,便将不知忘了多少年的旧事从脑子里翻了出来。他不曾怨过那要他出去跪着的,他由衷感激那对他说“无事”的,只是有些绮望种在他心里,很久未曾听得回响。

现在有人拉住了他的手。

圆满一事,是惊天动地,更是细碎隽永的恒久绵长。

蓝忘机又说:“要补。”

魏无羡愣了一刻,才意识到蓝忘机说的是他未去祠堂一事。

他说:“好。”

蓝忘机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又说:“睡吧。”

魏无羡同样说:“好。”

他此前足足躺了好几个时辰,却都不似他此时贴在蓝忘机的胸膛前,眼前沉入黑暗,却似在云间。

魏无羡睡着了。


他那一觉似是睡了很长,其中却又醒了许多次。一次该是黎明前,蓝忘机拥着他,呼吸平稳,便让魏无羡也紧紧拥着蓝忘机,近乎着迷地将他呼吸的声音听了又听;还有一次是白日,蓝忘机不在榻上,而是守在榻边,旁边正有一盏小风炉,他见魏无羡醒了,轻声要他起身喝药。再有一次是蓝家的医师来了,魏无羡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等人走后终于醒过来,脑袋还有些晕,眼睛却已恢复晶亮。

蓝忘机再度用嘴唇贴了贴他的额角,道:“不烫了。”

魏无羡问:“方才医师说什么?”

蓝忘机说了一味驱寒的方子,魏无羡点点头。

蓝忘机说:“不可饮酒。”

魏无羡叹气,没精打采起来。

蓝忘机说:“饮食清淡。”

魏无羡双手捂住耳朵,不肯听。

蓝忘机似是笑了一声,很低,几不可闻。魏无羡不肯放过,翻身去看,突觉唇上压了什么东西,清甜冰凉。

魏无羡张口一咬,喜道:“橘子!”

待咽下那口,又问:“哪里来的?”

蓝忘机说:“洞庭。”

魏无羡说:“唔,这么远?”

蓝忘机看他一眼,魏无羡突然悟了,拊掌道:“是震泽上那个洞庭山?”

见蓝忘机点头,魏无羡凑过去,手臂揽在蓝忘机的脖颈上,说:“你家枇杷好吃,橘子也好吃,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蓝忘机看着他,说:“你可以慢慢寻。”

说完又加一句:“起身用膳。”

魏无羡睡了这一场,几乎不知时下是哪年哪月,见外面仍是年节装饰,才意识到元日尚未曾过。时近晚膳,魏无羡几乎饿了一整日,先在静室里喝了一碗蓝忘机热的粥,味道鲜咸,虽无辣味,却最大限度照顾了他一病初愈后的味蕾,险些让魏无羡将碗底也舔了。

待要去外间赴宴,魏无羡见蓝忘机穿着仍与昨夜的形制相同,眼睛便不由自主地瞟去那套仍置在架上的蓝氏校服。

蓝忘机说:“我帮你。”

不一时,一个穿着蓝氏校服的魏无羡出了静室,两袖如雪,长衣当风,抹额飘带轻轻地晃在背后。他随蓝忘机一路走,一路有门生向他们问好,看过蓝忘机,又盯魏无羡许久,似是谁也没能认出他来,直到一个声音惊呼:“魏、魏、魏前辈!?”

魏无羡笑说:“景仪,你才叫‘喂喂喂’!”

他一开口,不少子弟都围了过来,先是围着魏无羡瞧这瞧那,又有人说:“魏前辈,今朝一直都没瞧见您,您去哪里啦?”

“去了个不能告诉你们的地方,”魏无羡眨眨眼睛,“又被含光君带回来了。”

蓝景仪总听他这样说,早已不肯信, 年纪更轻些的子弟还追着问他究竟去了何处。

魏无羡接着眨眼睛:“去问含光君。”

子弟们哪里敢问蓝忘机,不一时又听说蓝启仁要来,纷纷散入堂中坐好。唯有魏无羡还在外间廊下,熟练地寻了个避人眼目的角落。蓝忘机过去寻他,魏无羡问:“今晚还有甜的吗?”

蓝忘机知他指的是桌上菜式,说:“没有。”

魏无羡又问:“那还有苦的吗?”

蓝忘机说:“若苦,便换予我。”

魏无羡凑过去,轻轻仰头,在蓝忘机在唇上飞速地吻了一下。

蓝忘机低声道:“……魏婴!”

“你骗我,”魏无羡说,“分明有甜的。”

蓝忘机看着他,问:“哪里有?”

“若没有,”魏无羡的目光闪烁一下,“你为何尝起来这么甜?”

蓝氏子弟在元日穿的新衣袖幅宽广,蓝忘机的手在其中,颇用力地掐了一下魏无羡的手。

蓝思追在厅上悄声道,泽芜君和蓝老先生到了。


元日这日的夜宴不比岁除那日的,规矩少些,席上来去自如。魏无羡吃了几口,把他没尝过的新鲜尝完,一个眼神递去,蓝忘机便带着他跑了。

蓝曦臣见怪不怪,蓝启仁权当没看见。

云深不知处的亭台楼阁为元日焕扫一新,魏无羡随蓝忘机经行而过,远远地便瞧见了蓝氏的祠堂。

他轻轻地抽了口气。

蓝忘机问:“怎么?”

魏无羡说:“想起了挨过的戒尺。”

蓝忘机知他是有意这般说的,没搭话,又听魏无羡道:“你家家规不许饮酒,是不是人人饮了酒都像你那样?若是如此,元日供的柏叶酒,岂不是……”

蓝忘机说:“魏婴。”

魏无羡被他打断了,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有些抖。蓝忘机温暖地裹覆了他的手指,带他迈入灯烛长明的祠堂之内。

昨日方才祭过一回,供桌摆满,此间却无人,唯有牌位林立,萦绕幽幽沉香。他们取了香烛,并肩跪在香案前,魏无羡问:“蓝湛,我们拜几次?”

遥远而暖黄的灯火在他的眸中闪烁。

蓝忘机清晰地说:“三次。”

魏无羡微笑,说:“好。”

然后他们一齐俯身。


第一拜,福泽连延,岁岁安康。

第二拜,斯人携手,天地在望。

第三拜,此情如鉴,此生久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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