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定&说明见首章。前文见合集。
单数章节是现在时的故事。这章的前情应该是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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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寄云端
龙胆第十一
“我跟你走!”魏无羡在梦中喊道,“快把我带回你家去!”
蓝忘机睁大了眼睛。
魏无羡喊醒了自己,却从榻上起不来,梦里的无数张脸孔在眼前打转,眼前只有一片模糊。蓝忘机与他说话,声音像是隔着水去听,他也只能有气无力地低声答,不知蓝忘机究竟听见了多少。
蓝忘机探身来看他腹上的伤口,前襟被他拉开又周整地合拢。魏无羡任由自己躺了半天,终于有些力气,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蓝忘机翻过手背,用指节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额头。他的手指有些凉,魏无羡尚未反应过来,没来由地一抖,蓝忘机便在那刻收回了他的手,说:“清心丹,对你影响颇大。”
“清……什么丹?”魏无羡有气无力地问。
蓝忘机还未来得及开口,突见魏无羡在榻上猛地睁了眼睛,强撑着便要坐起。
金鳞台,赤锋尊,金光瑶。金凌。
他记起来了。
蓝忘机伸手去扶魏无羡,说:“不要擅动。腹上的伤如何?”
“伤?没事……不疼……”
魏无羡甫一起身,晕得受不住,蓝忘机一手撑在他的肩上,他只好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等到视线终于凝聚,魏无羡说:“重活一世反倒变得这么娇弱,捅一剑就撑不住了。”
不及蓝忘机开口,他又喃喃道:“我这是撞了什么邪,怎么次次都和坤修扯上关系。上辈子便罢,可别说这莫玄羽当真得了我的真传,金丹也无,却先变坤修了?”
他本是抱怨大过怀疑,信口说了两句,却听蓝忘机道:“本就是。”
魏无羡抬头:“……你说什么?”
“你昏迷时,已托家中医师诊切。”蓝忘机沉声说,“这具身体,本就是坤修。”
魏无羡在榻上呆住了。
他的记忆缓慢地运转起来。关于岐山温氏,射日之征,那些据传不仅侵霸仙门百家、还在民间搜罗有分化潜质的孩子作为禁脔的温氏修士。传言不知真假,他也无心落实,自也不知当真有人天生便能分化乾坤,没想到多年后兜兜转转,落到了自己身上。
终于他问:“我……这把年纪,分化了?”
蓝忘机扶着他的肩膀,让他重新躺回榻上,才说:“应已分化完成,只是天生的坤修太少,显征又不如有金丹的坤修,你不知不觉罢了。”
他说得很平淡,语气毫无起伏,只像嘱咐他添水吃药一般,魏无羡却莫名觉得一股热度蹿上颈侧,听不下去,又不能当着蓝忘机的面捂耳朵,只得向榻内转了脸。
蓝忘机不说了。许久,他听见魏无羡低低地叹了口气。
蓝忘机问:“怎么?”
“没什么。”魏无羡说,“只是在想这事金光瑶知不知。想他被赶下金鳞台,大抵又多了一个理由。”
蓝忘机不语。
魏无羡突然一激灵:“你说你家医师来了?我们在云深不知处?万一被你大哥发现怎么办?”
一人在屏风后道:“我已经发现了。”
蓝曦臣无意刁难,也无意只听魏无羡的一面之词。亥时已过,他带蓝忘机与魏无羡去藏书阁,蓝忘机本不想魏无羡同去,魏无羡却已从榻上起了身,蓝忘机便没能拦得住他。
虽说去了,人到底还是有些精神不济。夜已深,地底无光,禁书室内灯火幽暗,魏无羡翻几页书,不免停下来,捏一捏眉心。初时蓝忘机只在对面看他,微微抬起眼睛,几次之后,干脆便将魏无羡摊在桌上的几卷书拿到了自己眼前,自顾自地翻完了。
蓝曦臣欲言又止。
翻书倒没翻出太大的所以然,总归是魏无羡亲眼见得金光瑶的种种,蓝忘机信魏无羡,蓝曦臣却无法相信那些非他亲眼得见得的一切。
天色渐明,东方一点熹微晨光破开天幕幽深的色泽。蓝忘机去见蓝启仁,魏无羡以现下藏匿的身份,只能由蓝曦臣带回去。时间尚不至卯时,光线仍暗,云深不知处境内寂寂无人,黎明前有一股很重的夜露气味。蓝曦臣心绪不宁,走得颇慢,魏无羡便只好在后面缓步跟着。
走到魏无羡先前藏身的那栋小筑,蓝曦臣驻足许久,看庭前纷碎的紫花摇曳,突然回首问:“魏公子,你知道这座屋子是什么地方吗?”
魏无羡说:“泽芜君为何觉得我会知道?”
说完他不由暗自吸了一口气。他对蓝忘机随便惯了,当年虞夫人却最恨他说话反问,仿佛只为凸显出他自己多么桀骜,又凸显出别人才有错处一般。
蓝曦臣只是看了他一眼,慢慢地开了口。
魏无羡毫无征兆,也如命中注定一般,在这座旧日的屋宇前获知了那些原本深埋六尺的陈年旧事,却是由蓝忘机的兄长向他徐徐道来。
蓝曦臣说:“忘机从小就很执拗的。”
裂冰箫声静静地播散在将明的夜色中,默默如诉,低如叹息。
阿夏,魏无羡突然想。云恒。
他们尚在清河的时候,蓝忘机曾经告诉他,蓝云恒向蓝曦臣学过萧,且并非御敌之用,只是蓝云恒“要学”,蓝曦臣便“由他”。
所以蓝曦臣知道。他知道蓝云恒是谁。
偏巧蓝曦臣在这时对魏无羡说:“不过想来忘机也不会对你隐瞒什么。”
魏无羡突然觉得喘不过气。他想说话,却不知怎么开口,没来由的预感与未知覆压下来,有一种空洞而庞大的东西卡住了他的喉咙,一道裂隙固执地堑过他的记忆。
他只怔然地说:“他不愿说,我不会问。”
蓝曦臣道:“可是依忘机的性子,你不问他怎会说?有些事,你问了他也不会说的。”
魏无羡突然叫道:“泽芜君!”
蓝曦臣不说话了。魏无羡却还是无法开口。
许久,蓝曦臣无言地将裂冰在手中转了转,那沉默的神情让他看起来格外像蓝忘机。他看向魏无羡,说:“魏公子,你想问什么?”
魏无羡说:“云恒。”
蓝曦臣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却不是因为惊讶。那双深色眼眸中一时流淌过种种复杂的情绪,在夜色中看不清,又一如他此前的箫声那样充满叹息。
魏无羡听到素来温和如春风的泽芜君用一个很低的声音问:“哪些?”
“我不知道。”魏无羡说。他觉得这时不该去看蓝曦臣,但又不知该将自己的视线向哪里放。
“我以为,我以为云恒他……死了。直到之前不久,我方才意识到他活得好端端的,就在我眼前。至于这十三年,此间种种,我……一概不知。”
蓝曦臣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我或不是最合适回答这一切的人。”蓝曦臣说,很轻地叹了一口气,“云恒最初,并不在云深不知处。”
魏无羡说:“我听说他来时约莫四五岁……”
“不。”蓝曦臣说,“比那更早。”
这次轮到魏无羡睁大了眼睛。
蓝曦臣说:“那是魏公子你……逝世后不久,有一日,云梦江氏宗主忽然御剑而来,不经山门,直接站到静室门前,要忘机出来见他,并质问一个在云深不知处的孩子。”
魏无羡下意识地抽了一口气。
“忘机不便见客,门生报予我,便由我去见江氏宗主。彼时云深不知处确有一个外来的孩子,却已约有三岁,并非江宗主所言不足周岁的婴孩。”蓝曦臣说着,看向魏无羡,魏无羡只茫然回视,令他微微皱眉,“待我说明,江宗主怒骂一声,便又如来时般御剑离去。”
“约莫半年后,江宗主再次不告而来。那时是深夜,他触犯了山门禁制,我因此先一步得到消息,在他去静室前将其拦住,询问他何以身为一宗之主,屡次三番登门扰乱无视云深不知处规戒。江宗主只说了两字,‘救人’。”
“我以为有蓝氏子弟在云梦夜猎遇险,遂随江宗主连夜至莲花坞,却见到了一个……方满周岁不久的婴儿,病得奄奄一息。”
魏无羡低声道:“……阿夏。”
“那时有医师在旁,只说乾坤两修生子,儿时需得父母气息滋养保护,否则极易体弱,易惊厥,易多病。当我看到云恒的时候,我便什么都明白了。”
蓝曦臣这时问:“魏公子,你可知云恒像谁?”
魏无羡只得回答:“他睡着时像我,却也不太像。言行动作有些像蓝湛,但更多是神情……”
蓝曦臣一字一顿地说:“云恒的眉眼,生得极像我母亲。”
魏无羡微微张开嘴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蓝曦臣说:“那夜我便将云恒抱了回来,交由忘机。待半后云恒终于全然病愈,便再由我送回莲花坞。”
魏无羡脱口而出:“为何?!”
蓝曦臣看他,神色又与蓝忘机相像。
魏无羡说:“为何……不留在云深不知处?”
蓝曦臣说:“江宗主的意思是,令师姐金夫人生前曾向他托过这个孩子。而忘机与你彼时并未成礼,魏公子你又是世家皆知的乾修。”
他没有直接言明。魏无羡深吸一口气,用手撑住了额头。
太乱了,他想。当真是太乱了。
蓝忘机没有婚配,却多了一个蓝云恒,云深不知处就算留下这个孩子,又怎能说他是含光君与夷陵老祖的儿子?哪怕蓝家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言明云恒有蓝忘机和魏无羡两个父亲,这二人又都是世家公子榜上有名的乾修,那这孩子该是蓝忘机的,还是魏无羡的?更何况魏无羡本与蓝家毫无干系,江厌离却是他的师姐,故人之托,逝者之言,无论如何都是江澄更名正言顺。
蓝曦臣看他艰难地分辨着种种困境,只是负手在旁,望向晨光中轮廓愈发清晰的小筑。
许久,他听到魏无羡低声问:“泽芜君,为何是你?”
蓝曦臣说:“什么?”
他看起来有些严肃。魏无羡不明所以,问道:“为何向江澄解释的是你,去莲花坞的是你,最后将云恒送回去的也是你?蓝湛……蓝湛呢?”
他突然闭住了嘴。
蓝曦臣的脸孔在愈发清晰的天光中显出怒色。他当真生气的时候,反而和蓝忘机没有那么像了。
他近乎厉声问:“忘机如何能去?三十三道戒鞭在身,去往乱葬岗一回又耗尽全力,彼时名为闭关休养,实是重伤难行——你这便忘了他背后的戒鞭痕与胸口的烙印吗?!”
魏无羡愕然,不由自主地在原地倒退了一步。
“什么?”他喃喃着,“戒鞭痕……他身上那些伤究竟是怎么来的?难道与我有关吗?!”
蓝曦臣愠道:“不是和你有关,难道是他自己无缘无故弄上去的吗!”
魏无羡又退了一步。
温和之人的怒意总归更加可怕。
好在蓝曦臣仔细看他神情,怒意渐渐转为疑惑。
他皱眉道:“你……记忆有损?”
魏无羡无法回答。
然后他明白了。
所有的来龙去脉在蓝曦臣堪称平直无波的叙述中渐次清晰。最后一根琴弦搭了回去,一拨之下,灰尘骤落,奏出一声沉寂多年的余音。
魏无羡一步一步地后退。他想逃,他又想逃回蓝忘机身边去。他错过了一个世界,又失去了一个世界而不得弥补。
“我以为……我以为——”
“以为什么?”蓝曦臣说,听起来仍有几分愠怒。
“是我先以气息误他。我以为他,他至多是……”
“魏公子,时至今日,你还不懂?”蓝曦臣一字一顿地问他,愤怒,失望,伤感,皆尽有之,抑或被时光洗得一样也无,“忘机对你心意,岂是仅为行事负责?岂是要拿你回云深不知处问罪?”
魏无羡的背心抵上了一扇门板。蓝曦臣在遥远的地方看着他,魏无羡想起昔年将满周岁的蓝云恒,他无法面对那样的目光,于是转身逃进了背后的门。
门“砰”地阖上。
他抵着门板喘息,一缕极稀薄的天光射入,眼前满是震起的浮尘。这不是他此前休息的屋子,更像一间闲置的旧室,又被人定时打扫,布置整洁,只有清冷的空气昭征着此处久无人居。
魏无羡脑中纷乱一片,在原地站了半晌,蓝曦臣并未前来叩门,空气中便只有他低而嘶哑的呼吸声。
心在胸腔中跳动得厉害,他将手在心口压了压,向前茫然地走了几步,本想寻个地方坐一阵,大抵是心下慌乱,手肘不知在昏暗的光线中碰到了什么。只听一声闷响,一个置架倒下,许多东西接连从架上翻了下去,“哗啦”一声如一场小小的山崩,看得魏无羡忘了抢救,一时只顾愣神。
纸张窸窸窣窣地互相磨蹭,响声落定,空气中只有再度扬起的浮尘。魏无羡兀自愣了好一阵,终于认命般叹了口气,俯身去捡地上落着的东西。
这屋子像个书房,落在地上的大多也看起来似书卷,魏无羡捡了落在最上面的两本,信手一翻,却发现是本乐府谱集,里面尽是“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之类的歌谣。他一时间觉得好玩,蓝家尽是黄钟大吕,清心破阵,居然还有这种东西。
再捡两本,又都是民间话本故事,一个讲女盗成侠,一个讲士子遇龙,看得魏无羡暗自惊讶,心想此间莫不才是蓝家真正的禁书室。
所有的书翻到最后,都在末页背面落着一个小小的字,字迹娟秀灵动,仅那一字便如飞鸿落雪。魏无羡看了几本,突然反应过来,蓦然回身,看向对面的墙壁。
那里挂着一幅画。
先前他乍一看,以为不过是房中普通的丹青点缀,此时细细看去,画上每一笔都细致入微,笔触淡泊却含情极深。画上是一个女子背影,穿着蓝氏的白衣,臂弯间搭着一条月白的帛,仿佛下一刻便能转身过来,露出脸孔上的盈盈笑意。然而画面已然定格此间。
画上虽无落款,却有年月。魏无羡无声地算了算,除非蓝忘机六岁时蓝曦臣能画出此等作品,作画的人应该是他们的父亲。
他放下手中的书,绕过一地狼藉,在画前合掌闭目,心道:“蓝夫人,晚辈无礼,扰您清净了。晚辈收拾完马上便走,您再多担待几分,万谢万谢。”
他说完,俯首,在画前郑重地拜了三拜。
书卷已经被他拾得差不多,剩下全是散落一地的、微微发黄的信纸,一眼望去有三四种字迹,应当原本也是按一定的顺序放置的。魏无羡无意窥人隐私,心里道一声“得罪”,硬着头皮去捡,先将字迹看上去差不多的归为一类。
有一种字迹写信最多,其上露出一行“吾妻见信如晤”,应当是青蘅君写予夫人的,另外还有一叠,便是先前魏无羡见到的灵秀字迹,写的是“阿涣如晤”。魏无羡想起蓝曦臣说过的话,这四人常年分居,互相见不到面,倒是信慢慢地写了不少。
又或者,有些话,望着人的眼睛说不出,便只好写到在纸上。
蓝夫人的信反面往往还有一行,“阅毕,读予阿湛听”。
那时蓝曦臣应已大些,蓝忘机却还小。魏无羡遥想蓝忘机小小一个,像个粉琢玉砌的团子,凑在蓝曦臣身边听他读信的模样,轻轻地笑了一下。
再往后便没有青蘅君与蓝夫人的信了。
蓝忘机与蓝曦臣的字很像,只是一个更肃睿,一个更疏朗,几封信排在后面,所言多与其母亲之事有关。魏无羡将那些泛黄的纸页一一收好,终于只剩最后一封还落在地上。
魏无羡最后一次弯腰,将纸捡起来。那是蓝忘机的字,却是少见的潦草,仿佛路程半途草草写就。魏无羡总觉得一瞥之间瞧见了自己的名字,便有些好奇地多看了一眼。
他的手蓦然一抖。
蓝忘机写,兄长见字如晤,湛书求媒妁婚约,予云梦江氏魏无羡。
时间是他在云梦遇到蓝忘机的那个寒月。
魏无羡颤抖着将信翻过来。彼时射日之征方毕,云深不知处百废待兴,蓝忘机又或在外夜猎,蓝曦臣回他也不过是写在同一封信的后面。他提笔写了,却又划去,再写,还是划去,如此反复,留给蓝忘机的也只有一行字。
“既意已决,禀于叔父,不必禀我。择雁为挚即可。”
魏无羡手指一松,纸页悠悠地飘落,如一只折翼的蝶,最终落在地面。
抱雁为采纳礼,是真的要向莲花坞将三书六礼走完。
但很快,在那一年的最后,蓝忘机还是姑苏蓝氏的蓝忘机,魏无羡却不再是云梦江氏的魏无羡了。
魏无羡推门出去时天色已明。小筑的木廊下坐了一个人,白衣抹额,手旁搁着两坛天子笑。风吹起他的发梢与抹额飘带,与蓝曦臣叙述中、与魏无羡回忆中的身影重叠起来。
蓝忘机。
他听到身后门响,回头随即皱眉,似是拿不准魏无羡眼下的神情。
魏无羡想说很多话,但有很多岁月哽住了他的喉咙。门在身后合拢,他从狭窄的石阶上奔跑而下,蓝忘机还不及回身,魏无羡已经冲下来,极尽用力地撞在蓝忘机背后。
魏无羡抱住了他。
蓝忘机微微睁大了眼睛。
魏无羡抱得很用力。他浑身都在抖,脸孔埋在蓝忘机坚实的肩膀上,气息呼在蓝忘机的颈窝中,那呼吸也是颤抖的。
风吹过鬓边,许久,蓝忘机在原地转了一下身,轻轻地回抱住了魏无羡。
他的手臂轻轻笼在魏无羡背后,然后用力地、紧紧地将人拥住了。
魏无羡在他耳边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发出一声沙哑的叹息。
蓝忘机说:“魏婴。”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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