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长梦长

wb @夜长梦长是长长那种长
幸毋相忘。
时差选手,艾特我的同时麻烦私信一下。
不能转载。不看催更。可以叫长长。

【忘羡|abo】谁寄云端 - 14

设定&说明见首章。前文见合集。

双数章节是过去时的故事。前情是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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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寄云端


夜归第十四



 

蓝翐八岁的最后几个月,他在一个季春的黎明自莲花坞归来。去云梦接他的旧仆说含光君已在云深不知处等,待得御剑落地,山门前站着的不是蓝忘机,而是本该在金鳞台的蓝曦臣。

那名仆从将他交到蓝曦臣手上。蓝曦臣牵着他,就似带他去兰陵时的模样,蓝翐一路沉默地走,踏上那漫长的石阶。走过一半,晨间金黄的阳光穿透枝叶,斑斑波波地落在生了苔痕的白石上,他终于低声说:“宗主……我认错。”

蓝曦臣轻轻地笑了一下。

他说:“阿翐叫我什么?”

那声音里没有怒意,但隐隐有些比怒意更喟叹的东西。蓝翐尚听不懂,但知那情绪并不是朝向他的,于是用更低的声音改口道:“……伯父。”

蓝曦臣说:“下次不论去何处,切记事先告知,否则忘机担心。”

蓝翐说:“是。”

蓝曦臣又问:“你不问我带你去什么地方?”

蓝翐摇了摇头,那意思像是不知道,也像不介意。

蓝曦臣这次终于叹了口气,是蓝翐能听懂的意思。他说:“等下过去,不要害怕。”

蓝翐终于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蓝曦臣想了想,又说:“切记勿要多言。”

蓝翐这才意识到他们并不是去找蓝忘机。

他一路走过云深不知处的连绵楼阁,时间尚早,并无太多人出入廊下门中,天光兀自明媚,熟悉的景致也在明亮的光线中陌生起来。远远地,蓝翐瞧见一角清灰的飞檐,檐下挂着一颗小小的白色惊鸟铃,随着风依稀晃出几响。

那是蓝氏的祠堂。

祠堂四周的廊木是幽深的颜色,庭中铺着白沙,白石修道。蓝翐上次来到此处还是一年之前,眼前景致不算陌生,蓝曦臣带着他一路走过去,蓝翐屏了一口气,用手指无声地将袖中那颗铃向里推了推。

门开了。

堂内幽暗,窗扇都不支起,就似蓝翐一年之前来时的模样。梁上垂下的长明灯幢幢燃烧,牌位列纵,其下站了一人,身前还跪着另一个。

蓝翐识得那个背影,那是蓝忘机。

门外一缕天光淌入,落地如水。那站着的人抬了抬眼睛。

那是蓝启仁。

蓝曦臣松开了蓝翐的手,蓝翐走过去,不声不响跪地,对蓝启仁行了个礼,沉默地归跪在了蓝忘机的身边。

往日里他也听师兄们说起蓝老先生是蓝氏双璧的叔父,又说他如何严苛,如何罚人抄家规,教人又敬又怕。只是蓝翐尚小,不至到兰室听书的年龄,便自与这位蓝老先生总隔着一段距离。

此时蓝翐觉得,蓝启仁在发怒。

蓝启仁说:“好啊——好啊!若不是有外家子弟说起,说小辈里有个不习琴的,还是堂堂含光君的亲传门生……你们还想瞒我到几时?!”

无人答话。

蓝启仁又说:“你,抬起头来。”

蓝翐抬了头。

蓝启仁看着他,他便也看着蓝启仁。室内光线幽暗,蓝翐的虹膜生得浅,唯在此等光下方才显出原色来,略有灰,又带些龙胆紫,像早春天明雪融之时流于天际的山岚。

他看到蓝启仁的眉毛动了一下,然后一缕胡须也跟着颤了一下。

蓝翐还看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倏忽有些用力的模样。

蓝曦臣站在一旁,此时说:“阿翐。”

蓝翐低下了头。

蓝启仁重重地拍了一下香案,震得其上烛光跟一跳:“胡闹……胡闹!!”

蓝曦臣低声说:“叔父……”

蓝启仁厉声道:“你住口!”

然后他转身走了,衣袖带起一阵风,刮过蓝翐的脸孔。

蓝曦臣忧心忡忡地看了蓝忘机一眼,叹口气,跟了上去。

祠堂的大门一关,被气流带动的烛火再度笔直地燃烧起来。外间正是天明,堂内却被照出一片幽暗。蓝翐跪在蓝忘机身旁,许久,低声问:“父亲为何跪着?”

蓝忘机这才开口:“因错,受罚。”

蓝翐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哑。

蓝翐问:“何错之有?”

蓝忘机一时没有说话。

蓝翐说:“若因我不习琴……我可以学的。我即日便去听课,不劳父亲与宗主伯父费心。”

蓝忘机说:“错不在你。”

蓝翐看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

“阿翐,”蓝忘机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很沉,一个字接一个字地敲在蓝翐心上,“错不在你。”

蓝翐只好点了点头。

许久,蓝忘机又问:“为何不随你宗主伯父走?”

蓝翐问:“去哪里?”

蓝忘机轻轻呼出一口气,道:“你无须跪,回去即可。”

蓝翐说:“我在金鳞台随意走动,也算有错,要领罚。”

蓝忘机说:“我不罚你。”

蓝翐说:“父亲跪着,我便跪着。”

蓝忘机不再说话。

不知跪了多久,蓝翐一整晚去了不少地方,渐渐地困了,正在摇摇晃晃的时候,听到蓝忘机低声说:“你起来,走动一下。”

蓝翐不动。

蓝忘机说:“阿翐,听话。”

蓝翐依言爬起来,揉着膝盖,站在蓝忘机身旁。灯烛的光影投在蓝忘机的脸孔上,突兀地显得他的面色有些苍白。

蓝翐悄声说:“我在金鳞台遇到了金凌……小公子。还有江宗主。”

蓝忘机说:“我知。”

蓝翐说:“江宗主给了我这个。他说这是他姐姐要给我的。”

他把袖中那铃摸出来,递在蓝忘机眼前,将有字的那面转了出来。

蓝忘机的眼睫翕动了一下。烛火映在清浅他的眼眸中,仿若燃烧其上。

但他只说:“既是给你的,你收下。”

蓝翐便将铃铛在袖中收好。

蓝忘机又问:“可困了?”

蓝翐摇了摇头,眼睛对上蓝忘机的目光,便又点了点头。

蓝忘机张开手臂,对蓝翐说:“来。”

蓝翐犹豫了一下,然后走过去,轻轻地抱住了蓝忘机。

他还没到个头猛长的年岁,蓝忘机跪得直,抱来还要微微踮脚。蓝忘机向下望他一眼,笔直的背脊跪低了些。

蓝翐的脑袋埋在蓝忘机的颈窝中,感到蓝忘机用手梳了梳他的头发,说:“都无事,你不要怕。”

蓝翐说:“父亲总这样说。”

蓝忘机梳理他头发的手停了一瞬,又问:“我这样说,你还怕吗?”

蓝翐轻声说:“我不怕。”

蓝忘机说:“嗯。”

祠堂之内的香烛味层层叠叠,蓝翐抱了蓝忘机一阵,终于在他的衣服上嗅到那抹熟悉的檀香气息。那双抱着他的手臂永远都是那么用力,蓝翐的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突然犯起了黏。

他便那样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是暮时,他不在祠堂,不在蓝忘机的臂弯之间,在榻上茫然地坐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正在静室。

那把他从云梦带回来的旧仆等在外间,打理堂下年内新种下几株兰草,见蓝翐推门出来,便说:“小公子,你醒了?睡得可还好?”

蓝翐抓着自己睡得有些乱糟糟的头发,呆了一阵,才说:“……含光君?”

那仆从的眼睛眨了眨,似是在斟酌词句,最终说:“含光君未归。”

蓝翐蹬上靴子,拔腿就跑。

日暮夕光泼在祠堂的青瓦与白壁上,在一片素净中点燃滚烫的颜色。沉重的木门还留了一隙,蓝翐方走到廊下,便听到有人在其间说话。厅堂宽阔幽深,声音传不得很远,他只能辨出那仍带着怒意的是蓝启仁,余下一个更低、更平稳、更坚定的,应是蓝忘机。

蓝翐用力地将门推了推,钻进那条门缝中。

门一响,堂内说话的声音便停了。蓝启仁抬头看他,蓝忘机还跪在原地,就是蓝翐睡着前的那个位置。蓝翐走过去,一声不响地又跪在了蓝忘机身旁。

蓝启仁震惊道:“你来做什么?”

蓝翐不答。

蓝忘机说:“阿翐,回去。”

蓝翐不动。他觉得蓝忘机的声音比晨间之时更沙哑了几分。

蓝启仁看了看蓝忘机,又看了看蓝翐,最终目光转回到蓝忘机身上。

最终他看着蓝翐,说:“你若想跪,那就跪着吧!”

这时候蓝翐却觉得他不是在发怒了。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很重的无力感,像是看到那些在最后的秋日里,委顿在地的花或是落下枝头的果子。

蓝启仁又走了,蓝翐还跪着。

蓝忘机还在看着他。有时候蓝忘机会像这样,他看着蓝翐,蓝翐却觉得他看的并不是自己,于是蓝翐没有抬起自己的眼睛。

那日他们跪了很久。从日暮到深夜,后来云深不知处敲了亥时的钟。长明灯仍在灯盏中烧着,在地面投下色泽浓郁的光影。蓝翐的腿一时跪得麻木,后来觉得疼,再后来便也没什么感觉,只是僵着不能动。他在夜深时大概是睡着了,醒来后却发现自己仍跪着,居然跪得还算端正,而蓝忘机跪在他旁边,背脊笔直,像一座玉像。

一直到黎明时,窗棂中终于透出些光,蓝翐跪得恍惚,突然觉得指尖有什么落下,在祠堂地上弹出了清脆的一声。

他霍然睁眼,意识到是那收在袖里的铃滑了下去。但他还不及去捡,突见身边跪了一日一夜的蓝忘机突然晃了一下。

蓝翐出声道:“父亲?”

他一夜没说话,嗓子也哑极了。蓝忘机轻轻地动了一下,但没回应。

然后,蓝忘机的身子向一边倾倒,倾过了界,便轰然倒了下去。

蓝翐呆住了。

烛光幽暗,堪堪够他看清一缕血迹自蓝忘机的袖口流出来,蔓延过他的手背,然后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蓝翐想动,但他的腿跪僵了,动不了。他转手狠狠地敲了敲自己的膝盖。

待他的腿终于能动了,蓝翐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跑过晨光熹微的庭院,跑过尚自沉寂的亭台幽径,脚步连片震落春日初醒的夜露。

 



“听说了吗?含光君夜猎回来,好像受伤了!”

“啊?!还有这种事?”

“我也是听人说的。早上还不到卯时,有个小门生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惊动了巡视的弟子。”

“小门生?小门生怎么知道含光君受伤了?你听错了吧。”

“还听说是从祠堂里跑出来的……谁知道啊!”

春日的云深不知处草木萌发,水边的柳枝碧玉妆成,化作一片拂水的浓密,末梢嫩芽被溪流中的游鱼啃掉大半。蓝翐坐在树下,揪着一条柳枝,听岸上道旁有子弟放课经过,多半是外家来听学的,天南地北的口音闲聊起来,人声一时接近,又一时渐渐地远了。

先前他还在静室,几个人合力把蓝忘机抬到榻上,蓝翐个子不够高,只见蓝忘机的一只手垂着,指尖有血一滴一滴地落下去。医师很快便到,不久蓝曦臣也来了,他们把蓝忘机的外袍剥下,其下衣物尚看不出血迹,除到中衣时已经是血糊了一片。

医师叹气道:“这必是受伤时草草封住了穴道,虽能止血,却怎等到这时才问医?着实不妥。”

蓝曦臣叹了口气,回首说:“阿翐别看。”

然而蓝翐已经看到了。蓝忘机的背上除了有伤,有凝固和流动的血,还有很多、很多陈旧的戒鞭痕。

蓝翐想不出,一个人究竟犯了什么样的错,才要受这样的罚。

蓝曦臣对他说:“你先出去。”

蓝翐便依言走了出去。

他在水边坐了许久,突听有人道:“阿翐?你怎么在这里?”

蓝翐抬头,瞧见蓝愿站在那条小径上,蹲身下来,向蓝翐伸了一只手。蓝翐犹豫了一下,拉住他的手,从河岸边爬了上去。

蓝愿上下打量他,看了许久,摘掉了他头发上落着的一片柳叶,问:“你吃饭了吗?”

蓝翐摇头。

蓝愿便拉着他走了。

那日课业已散,他们在各种幽深的石径上走走停停,路过本家子弟肃寂的住处,也路过那些别家听学子弟吵闹的庭院。后来蓝愿把他带到后山上,坐在一片碧绿的草坪间,不一时便有兔子蹲在他们旁边,暖暖地蹭着蓝翐的腿。

蓝愿说:“我小时候,含光君好像是把我放在兔子堆里的。”

他说着,亮出袖中的一颗胡萝卜,雪白又毛茸茸的兔子便极有经验地跃到他膝上,争着去啃那根萝卜。蓝愿把胡萝卜掰了一段给蓝翐,兔子便也向蓝翐膝盖上跳。

蓝愿把一只无数次跳得很高的兔子轻轻地抱了下去,看着蓝翐,笑着说:“现在你也被埋进来了。”

蓝翐日暮时方回静室。他没进门,只跪在门下的廊前,不一时听到两种脚步向外走来。

蓝曦臣的声音说:“叔父,忘机难道不是……一向如此吗?”

蓝启仁哼了一声。

门一开,蓝翐跪在外面,那两方脚步便各自停住了。

许久,蓝启仁问:“你跪了多久?”

蓝翐说:“不久。”

蓝启仁说:“你起来。”

蓝翐整理衣角,站了起来。

蓝启仁又说:“进去。”

蓝翐便向他们依次行了个礼,迈进了房门。

室内渐渐幽暗,蓝翐找出火烛,在灯盏上点亮了他摸得到的几盏。灯火将陈设幢幢照出影来,蓝忘机在榻上,蓝翐走过去,极轻地碰了碰蓝忘机的额头。

很烫。

蓝翐轻声道:“父亲?” 

蓝忘机没有回答,但蓝翐突然安了心。他在榻边的青席上坐下,望着灯火照在蓝忘机的脸孔上,他看起来前所未有地苍白,几乎就像很久之前蓝翐做过的那个梦。

那时他问过,含光君的静室之中,可有过孩子?

他又问,含光君为何闭关?

他想起蓝启仁的愤怒和无力,想起蓝忘机带他经行祠堂,说“这是我父亲”。

他没有提到更多的人。

仿佛失落的一环终于搭了上去,遮掩的篇章露出真容。蓝翐很深很深地吸了一口气,几乎不震动声带地问:“父亲……我的母亲是何人?”

没有回答,榻上的蓝忘机眉头紧蹙。蓝翐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夜幕静静地落了下来。

似是过了许久,他突然听到蓝忘机叫了一个名字。

蓝翐站起来,低声道:“父亲?”

蓝忘机又将那名字念了一遍。

蓝翐只听清那是两个字,听起来却不像自己的名字。

他爬上榻,将额头抵到蓝忘机的手背上。

 



蓝翐没想过自己会很快回到莲花坞。

他已无更多可说的话,也没有什么非要回顾不可的景色,但他在九岁的秋日又到了云梦。没有江澄也没有金凌,一个十分面生并十分年轻的江氏子弟将他接了进去,好奇并茫然地打量着这个穿蓝氏校服的孩子。

蓝翐走过蓝翐熟悉的回廊和荷塘畔,拐进后面一座熟悉的屋子。门前站了很多穿江家校服的人,从孩子到青年人皆尽有之。所有人似乎都认识彼此,也都像那个引门的子弟那样看着蓝翐。

蓝翐走进屋内,绕到纱帷后,轻声道:“夫人,阿夏来了。”

屏风后的病榻上,有人虚虚地咳了两声。

蓝翐觉得那位夫人老了。不过五年的时间,她看上去比蓝翐所能想象的更加疲倦,那头曾经年轻而漆黑的长发如今色做深灰斑驳。阿夏在她榻前行了一礼,旁边的侍女将她扶起,她拍了拍榻沿,蓝翐便坐了上去。

那位夫人说:“阿夏……长大了,也长高了。”

她抬了手,蓝翐凑过去,感到那如记忆中一般柔软的手掌轻轻抚过他的面颊与头发。

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夫人”。

她又咳起来。

蓝翐抓着她的手,她苍老的眼睛仍望着他。蓝翐觉得她有很多话,但那些句子堵在了曾经的岁月与病态的咳喘之中。蓝翐等待,感到她用一个病人的力气抓住了他的手指。

等到那一阵咳声停了,那位夫人说:“阿夏,你随我来。”

侍女将她颤巍巍地扶起来,披上秋日中过于厚重的衣服。他们慢慢地向外走,那些候在外面的青年与孩子纷纷起身扶她,那位夫人用无力但坚决的挥手阻止了他们。

她带蓝翐一路走。演武已经结束,空荡荡的校场上偶有零星几个子弟,见他们经行,好奇地望来,但都没有多问。他们走到一座华丽的小楼之前,她突然停了步,用带着喘息的气音说:“阿夏……看看这个地方。”

蓝翐想问“为何”,但他说:“是,夫人。”

她的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她说:“我这一辈子……遇到过很多孩子。他们都在门外,你方才见过的。”

蓝翐点了点头。

“但你……”她说着,轻轻地咳了一声,“你不一样。”

蓝翐看着她,听她一口气艰难而沉重地吸了进去,却是极轻地呼了出来。

她说:“阿夏,你要一直……一直都很好。”

那颗银铃仍藏在蓝翐的袖中,随他的动作无声地震响。他望着她的脸,发现他们都是这样,在蓝翐的脸孔上看到一个很遥远的人。

他想问:“夫人,我的母亲究竟是何人?”

但她更沉重地发出更多咳声。远处有几个原本守在她房门前的子弟还是跟了过来,蓝翐咽下了那个问题,与江氏子弟一同将她扶回房中,周身素白的校服在一片紫色与莲纹中格格不入。

她在榻上疲倦地微微阖上眼睛,仿佛用尽了所有气力。门外有个少女无声地哭了,蓝翐见旁边的师弟师妹们低低哀哀地劝,意识到这是第一次有人将死亡摆在他面前。

他们说这位夫人还能活到冬日。

蓝翐在其后那年早春最冷的时日重回了莲花坞。丧仪已经做完,祠堂里添了一块新牌位,置在那位夫人先逝的夫婿旁边。蓝翐与极少几个远来的子弟在同一处,无声地向那个冷冰冰的牌位拜了拜,等到堂中再无人时,蓝翐便提袂跪身,又向那牌位拜了拜。

他说:“夫人, 不必担心,我很好。”

想了想,他又说:“我不久便要从先前住的地方搬出来,到时与蓝愿师兄住在同一院落。我习了些琴,没有那么不喜欢了。等到今年秋日的时候,含光君……父亲准我去兰室旁听。”

厅堂空荡,蓝翐在原地跪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夫人,我母亲……究竟是何人?”

灯烛幢幢,无人应答。

蓝翐最后说:“以后我若得空,一定常来看您。”

说完,他拜了最后一拜,站起身来。

云梦似与姑苏差不多冷,外间天色暗极,隐约飘了些雪。蓝翐沿着长长的香案走,一路无声地路过那些陌生的名字。放在最前的牌位是前代的江氏宗主与夫人,蓝翐隐约记得有人同他讲过从前的故事,火与血尽数斑驳在久远的年岁之中。

江枫眠与虞紫鸢旁边破格放着江澄的姐姐。

蓝翐的手又摸到袖中的那颗铃,便向那块牌位拜了一下。

突然身边一阵冷风卷过,祠堂的门在身后打开。蓝翐转头去看,意外地发现江澄站在门外,光线将他的影子拖得极长。

蓝翐听到他没什么情绪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然后他走进来,身边也带着一道风。江澄看着蓝翐,突见那孩子的眼睛闭了一下,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

他站直了身子,向江澄行了一礼。他说:“江宗主可知道我的母亲?”

出乎蓝翐的意料,江澄笑了一声。

说是讥诮,似也不全是讥诮,更兼其中其中冷淡的意味大过冷嘲。

江澄问:“你在这里,是想找他?”

蓝翐没说话。

江澄说:“他不在这里,他死了。”

蓝翐的眼睛微微睁了一下。

江澄说:“你出去。”

蓝翐在袖内握紧了他的铃,默默又行了一礼,就似他五岁前的模样,转身走了出去。

 



蓝翐十岁,第一次坐进兰室。当龄听学的蓝氏子弟与别家送来教养的公子们坐在前面,旁听的坐在课室后。蓝思追也坐在前面,连同蓝景仪在侧,袖里揣了个顶饿的苹果,偷偷向蓝翐眨了眨眼睛。

蓝氏习文通乐,最开始是读的是《诗》。教习这一门的并非蓝启仁,而是一位年岁相近的师伯,不见得太过严厉,课前便有各家子弟叽叽喳喳个不停。

其中一个去年课业没通过、被迫再读一年的师兄说:“你们可知道,这位先生上完一堂,是要你们说一说自己最喜欢哪一句的。不仅要说,还要说一说为何。”

有人立即叹道:“我读还没读完,更不用说读懂了。”

那名师兄又说:“如若课上有空,他还会让你们猜一猜,当年泽芜君说他最喜欢的是哪一句,含光君最喜欢的又是哪一句。若是还有空,当年在蓝家进过学的诸位宗主、名士,便也一一让你们猜。”

满堂的同窗立刻便问起了:“泽芜君最喜欢哪一句?含光君呢?”

这位师兄笑着摇头:“一坛酒换一句,山下的烧鸡也行。”

大家纷纷发出嘘声。

等到上课过半,果然还有些空闲。一本厚厚的诗书放在手头,当真要猜句子时课室沉默着,那师兄看着全场挠头的少年们,微微做了个手势,仿佛在说现在贿赂还来得及。

先生等了许久,就要公布,突听蓝思追翻了一页书,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泽芜君当年喜欢的是不是这一句?”

先生点头道:“正是这一句。”

他又说:“既如此,含光君喜欢的那一句,你们可猜出来了?”

听学子弟们又是一阵挠头。蓝思追捏着另一页书,回头看了看蓝翐。

蓝翐便在其后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他的声音与少年们比起来更似是个孩子,一时之间满室的人都回头看他。教习的先生更为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说:“不错,含光君十四岁时,喜欢的便是这一句。”

一时间子弟们纷纷窃窃私语,有惊叹的,有意外的,还有疑惑不解的。

蓝翐却问:“现在呢?”

先生摇摇头,道:“那你便要去问含光君了。”

进到兰室听学的子弟可在课后去藏书阁查阅蓝氏的史牍。蓝翐本是旁听,没有课业,但还是跟在人群之后同去。掌领蓝氏史牍藏书的当值师兄依次听过各人的问题,在木牌背面为他们提上了需经查阅的卷宗名字,依次放进阁内。待到蓝翐上前,他年纪尚小,个头还不如几座置放卷宗的书架高,那师兄见后面无人,说:“你要查什么,我为你查了便是。”

蓝翐说:“云梦江氏在十一年前,究竟出过何事?”

那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十一年前?十一年夷陵老祖叛出师门,那一年之后再没出什么事端,后来从金子轩在穷奇道身陨,到夷陵老祖在不夜天城大开杀戒,再到四家围剿乱葬岗,几乎都是第二年的事了。”

蓝翐皱眉:“夷陵老祖是谁?”

这名师兄震惊地说:“夷陵老祖魏无羡,你不知道?”

蓝翐说:“我不知。”

师兄道:“你既不知,这便没法讲了……对了,我这有一卷世家公子轶事录,前代闲人编篡,夷陵老祖的没放进去,成了废集,能单独拿出来。你先把这个读完,明日再来。”

他说着,便引蓝翐向卷宗置架之间走。蓝翐跟在后面,问:“听你的意思,夷陵老祖似是恶人,如何被放进世家公子的名录里?”

那名师兄说:“那魏无羡当年也是世家公子榜上有名的乾修,翩翩公子,六艺俱佳。可惜后来修了鬼道,最终走上一条歧路。”

说着,从置架高处抽了一卷书,又从书匣后面拿出单独拆下的一集,说:“你就在此处看,这东西不许人拿出去。有什么不认得的字,记下来问我。”

蓝翐点头,行礼道谢。

他在席上坐好,线钉成的散集翻开,大略扫了一眼。那卷书名为世家公子轶事,记的当真都是道听途说的闲事轶言。开篇的一段记着魏无羡是莲花坞首徒,十五岁自云梦到云深不知处听学,彼时那几个教习的先生都与蓝翐这几日所见相同。

他翻了几页,居然也见到一段谈《诗》的。

蓝翐的眉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魏无羡所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释之,戏曰,淑女不可求,美人犹可见,座上有蓝氏公子字忘机者,美人也。”

“忘机公子怒而离席。”

其下又有注释:“蓝氏公子名湛字忘机者,青蘅君次子,泽芜君胞弟也。年十五。”



 

冬日的时候,蓝忘机在静室中听蓝翐习琴。他所学的灵曲不多,《问灵》一曲仅算稳妥,不及蓝思追奏得好。

一曲毕,蓝忘机纠了他的几个音,又问:“这几月在兰室学了什么?”

蓝翐说:“与新进学子弟一同先读《诗》。”

蓝忘机点了点头。

蓝翐说:“后来读完,先生要我们选一句喜欢的。”

蓝忘机问:“你选哪一句?”

蓝翐没说话。停顿一下,他说:“若是现下来选,父亲选哪一句?”

蓝忘机沉默片刻,说:“‘昔我往矣’。”

香鼎之中烟气袅娜,外间似是飘了些雪,窗上只见得依稀光影。

蓝翐突然问:“我的母亲,究竟是何人?”

蓝忘机没有动,也没有回答。他的手指长久地按在忘机琴的弦上。蓝翐等了许久,意识到沉默是一种无声的拒绝。

蓝翐说:“我知母亲已不在人世。”

他说着,将那颗江氏的银铃放在了两琴之间。

蓝翐又问:“生我者身死,可是因为魏无羡?”

那个名字终于令蓝忘机抬起了眼睛。有很短暂的一瞬,蓝翐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很陌生,他看着蓝翐,并非失望或是怒意,但他脸上的神情教蓝翐看不懂。

蓝忘机说:“何有此问?”

蓝翐说:“我在藏书阁查了史牍。”

蓝忘机问:“你查到什么?”

蓝牍不言。蓝忘机亦不言。

一只避雪的鸟儿落在廊下,悄悄地抖起了羽毛。

最终,蓝忘机说:“是,亦不是。”

那是在回答蓝翐的上一个问题。

蓝翐说:“我只是想要知晓生我者何人。”

蓝忘机微微垂下了眼睫。又过了许久,蓝翐意识到那是因为蓝忘机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眸之中的心绪种种。

蓝忘机说:“待你应知晓之时,自将告知于你。”

于是蓝翐行了礼,抱着自己的琴,退了下去。他的脸孔上没什么表情,但他的脚步很用力,惊飞了廊下的落鸟。

待他行至堂下,蓝忘机突然在其后叫住了他。

蓝忘机说:“你既已查过,依你之见,魏无羡是何种人?”

蓝翐说:“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他的声音一字一顿,就如脚步般,最终都散轶在风声与雪之中。

 



蓝翐十二岁最后的春天来得很晚,至夏时他便十三岁了。十三岁可志学,当取字,蓝翐变成了蓝云恒。

夏渐至秋的时日,蓝云恒自兰室放课,见一个师兄候在廊下,道:“云恒,蓝老先生要你随我去见他。”

蓝云恒应了一声,将手中书卷交给几个师弟,便随之去了。

那日蓝云恒再见到蓝忘机,是在祠堂之中。香烛斑驳,牌位幢幢,长明灯久燃不熄,蓝云恒跪在地上,跪得笔直,一如他七岁时,一如他十岁时,一如他记得蓝忘机彼时。

蓝忘机问:“今日受罚,所为何事?”

蓝云恒说:“叔祖今日说,待我时年十五,要我入蓝氏宗谱。”

蓝忘机问:“你如何说?”

蓝云恒说:“我说不愿。”

蓝忘机问:“为何?”

蓝云恒说:“若要我入蓝氏宗谱,需亦写生我之人姓名于其上,与父亲名姓并列。”

室内倏忽陷入沉默。

蓝云恒抬头,眼睛映着烛光,那一点火色似是在他的虹膜上烧起来。

他说:“难道父亲无有此求?”

蓝忘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蓝云恒说:“父亲答我!”

蓝忘机却说:“你若不在,我必有此求。你既已在,我且不求。”

蓝云恒说:“为何!”

蓝忘机摇了摇头:“日后再言。”

蓝云恒说:“我十岁时,父亲说待我应知晓时,便告知于我。现在三年已过,何时才算应当知晓?”

蓝忘机说:“待你明理。”

蓝云恒突然觉得这对话曾经发生过,像是隐约地拨动了记忆中的一根弦。他努力去想,却只记起某种空落落的感觉。

他低声问:“何谓明理?”

蓝忘机说:“你今日言行,便不算明理。”

蓝云恒低头道:“我知不应顶撞叔祖。”

蓝忘机说:“既然知晓,为何要做?”

他那声线实则不是责问,甚至没有怒意抑或不予赞许,有的只是淡淡的一丝喟叹,仿佛只需蓝云恒的一个回答便已足够。

蓝云恒却抬头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何如?”

蓝忘机望着他,问:“你以为何如?”

蓝云恒咬牙道:“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千夫所指处,风雪夜归人。”

蓝忘机很深地叹了一口气。蓝云恒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他却只是一时接一时的沉默。

终于,蓝忘机问:“跪了多久?”

蓝云恒被那少见的、避重就轻的回应晃了一个踉跄,猜不透蓝忘机此间何意,许久才说:“不足三个时辰。”

“起来吧。”蓝忘机说。

蓝云恒颇为疑惑地看着他。

蓝忘机说:“思追、景仪下山夜猎,你随我同去。”

蓝云恒低声问:“去何处?”

蓝忘机说:“莫家庄。”



 

蓝云恒再回到莲花坞时,他十三岁,沿水路与世家子弟一路而来,袖子上溅满了乱葬岗上尸群的血。

他在无人的空屋换了衣服,在外间码头上买了一张饼,又在库房里领了一只供香的香鼎。他捧着器具向祠堂去,去祭那位他仍不知姓名的夫人,那枚铃铛依旧摇响在他的袖中。

祠堂的门意外地开着,有人在其中高声说话,声线带着些嘶哑的狠戾。

江澄说:“道歉?为什么道歉?为撞破你们的好事吗?”

然后那蓝云恒听惯了却又陌生无比的声音,那莫玄羽——魏无羡的声音道:“蓝翐现在都已十三岁了,从我生他的时候,你就该知道我和含光君是什么关系!”

天地突逢寂然。

蓝云恒的手一松,那只小小的香鼎自他的指间落下去,在地上摔出杳不可闻的一声响。

祠堂之中的几人蓦然回头。

魏无羡叫他“阿夏”。

蓝云恒倒退一步。

蓝忘机叫他“云恒”。

蓝云恒突然想起蓝氏的祠堂,想起那些摇曳的灯烛,想起他跪过的那些时辰,想起青蘅君的牌位和旁边缺失的一面,想起宗谱上蓝忘机的名字和一旁的空白。

 



蓝云恒转头便走,听见自己的心跳撕裂世界的声音。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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