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长梦长

设定&说明见首章。前文见合集。

这章的前情是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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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寄云端

云端第十六

 

蓝云恒站在一棵树下，看着自己的手。

雨停了，天色将明。黎明时吹来的风偶尔晃动枝桠，枝叶间蓄着的雨水落下，细碎明亮如星辰。

耳边倏忽有个声音道：“思追儿和温宁走了。”

蓝忘机的声音道：“嗯。”

魏无羡的声音说：“那……阿夏呢？”

蓝云恒闭了一下眼睛，反手从衣襟中掏出一面小小的玉令，放在唇边低语一声。灵力注入，其间的传声符咒便断了。

几个时辰前他还在观音庙。夜色沉得像是在人的眼睛里注了墨，金凌探门，其后无人回应，只有仙子那灵犬在他们脚下转来转去，不住扒着墙根。金凌脾气急，没心情查探其中蹊跷，袖中飞出一道细索，悬在院墙一角，手中用力拉了拉，确定稳妥，便开始攀墙。

蓝云恒叹了口气，待他爬上一半，也拉住了绳索垂下的一端。

那枚照明的符咒本在与他肩头齐高的位置飘浮着，快要燃到尽头，照得他眼前一亮一灭。金凌身法轻盈，几次借力便攀到最高，一手摸到院墙顶端，正要一鼓作气翻入墙内，突听高处有个声音道：“金凌阿夏快跑！”

符咒燃烧至尽头，光色一跳，旋即熄灭。黑色重新落入他们的眼睛里，金凌的手一松，头顶正有一枝羽箭“嗖”地飞出，擦着他的脑袋，狠狠钉入一街之隔的飞檐之上，打掉了凸出的木雕。

下一刻，似有千百枝箭矢呼啸撕裂空气，却是向另外一个方向飞去。金凌与他落到地面，互相对视了一眼，眼中俱是惊疑。

蓝云恒想起方才那个声音，下意识地道：“……跑？”

金凌如梦方醒：“跑！”

他要召灵犬，呼哨几声，才发现并未有回应。蓝云恒急急忙忙地拉着他向他们来时的方向走，还未走出几步，身后两扇原本紧闭的大门轰然洞开，幢幢火光如河流涌出，照亮原本漆黑如凝的夜。

蓝云恒愕然回首，院中僧人的脸孔和剑锋满是阴沉，火光照在剑上，金属的反光中映出他的眼睛。

他与金凌被逼着向院落中走，方才走过几步，照明更盛，刺得蓝云恒微微撇开头去，听到金凌低骂了一声。

然后是一阵脚步。

他们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光，自然也就看清面前的几个身形。

金凌迟疑着，眼睛在那几张脸孔上转来转去，最后喃喃一声：“小叔叔。”

蓝云恒低低地吸了一口气，跟着道：“宗主。敛芳尊。”

“你好啊，阿凌。”金光瑶说着，听起来还是笑眯眯的，“这边这位小朋友，我应当也是见过的。”

蓝云恒愣了愣，突然想起很久之前，一个几乎褪色在金鳞台上的夜。

金光瑶又说：“魏先生不说点什么吗？”

蓝云恒霍然抬头。

魏无羡站在金光瑶身边，脸色说不上是好，也说不上是不好。他看了看金光瑶，好像在说，我有什么好说的。

金光瑶不以为意、又很有深意地笑了笑。

魏无羡眉毛皱得很深。他的视线短暂地落在蓝云恒身上，眼睛不着痕迹地动了一下，转而看向金凌，叹道：“你这孩子……这么晚，带着狗到这里来干什么？”

金凌不答，只哼了一声。

夜前蓝云恒来时，正遇到金凌与江澄吵出一片地动山摇。莲花坞的仆从围在厅堂外，蓝云恒自外廊下快步经行，仿佛与他们相隔一条无形的河流。

但那无形的屏障转瞬在一声巨响中碎裂。蓝云恒抬头，见到金凌用力拽着仙子走进院中，脸侧颌畔还挂着几道隐隐约约的指痕。

金凌看到蓝云恒，招呼也不打，对他劈头盖脸地说：“我舅舅疯了，拿着把破剑不知道要干什么。”

又说：“我去找魏无羡，你去不去？”

蓝云恒没能说出话，又似是没听到金凌的话，心脏兀自在胸膛中疯狂跳搏。他的手指上仍有香灰的味道，明明只是冷灰，却似从皮肤烧进了心里，让他的手指不住发颤。

金凌上下打量他几眼，眼底晃过疑惑，转瞬又被火气压了下去，只说：“走啊！”

夜色突然在蓝云恒的眼中起伏了一下。金凌在对金光瑶喊着什么，蓝云恒看着魏无羡，突然意识到，方才的情急之中，他叫自己“阿夏”。

魏无羡仍未看他。

蓝云恒盯了魏无羡许久，感到那袭黑衣几乎要被自己望出了重影，终于察觉对方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蓝曦臣在一旁开口道：“金宗主，金凌尚且是个孩子。”

金光瑶说：“我知道。”

蓝曦臣说：“而且是你的侄子。”

金光瑶哑然失笑：“二哥，你以为我会做什么？杀他灭口吗？”

停顿一刻，像是想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金光瑶又轻笑了一下，说：“再说，二哥的侄子不也在这里吗？”

蓝云恒的指甲猛然刺进了手心。

他看向金光瑶，金光瑶却在看魏无羡，不住摇头道：“魏公子，冷静些。我方才说了，你以为我会做什么？”

魏无羡少见地不发一言。蓝云恒看不清魏无羡的眼神，但觉得他沉沉地看了金光瑶一眼。

金光瑶不以为扰，面上还是挂着一点笑意，转头招来几名僧人，说：“布个阵法。待会儿含光君过来之后能拦一道是一道。”

蓝云恒这才意识到蓝忘机并未同魏无羡在一起。

他突然觉得有些惊慌，下意识伸手探向自己的剑，手指一动，又想起魏无羡的神情，只好改作在袖中慢慢收紧。

反倒是蓝曦臣问：“魏公子，我听说你从乱葬岗下来，刚受了伤，这个时候忘机怎会和你们分开。”

他说着，眼睛不仅看魏无羡，也看蓝云恒。

蓝云恒被望着，才发觉蓝曦臣说的是“你们”，仿佛默认这三人必会同道而行。他在那目光之下一时说不出话，感到心脏亦如几个时辰之前那般，在胸臆之中渐次狂跳起来。

蓝曦臣见他们不言，视线在蓝云恒与魏无羡的脸孔上来回转过，担忧道：“你们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蓝云恒无话可答，不由自主地退了一小步，向魏无羡的方向匆匆一瞥，却意外地对上了魏无羡的眼睛。魏无羡的嘴唇微动，目光亦似袒护，在蓝云恒心上突如其来地重敲了一下。

蓝云恒脱口而出：“我……我并未与含光君同道来。”

魏无羡已然张开的嘴唇一顿，闭住了。

庭院之中一时陷入沉默，只有后院传来翻土挖石的声音。片刻后，金光瑶笑了一声：“看来是真出问题了，问题还不小呢。魏公子，我见小蓝公子看你的眼神，当真生分得很呐。”

一句话说完，夜色寂然，无人回应，许久，却是金凌大叫了一声。

先前他一直在旁边垂手站着，不知对金光瑶说什么，也不知怎么去问魏无羡。此时他像是终于反应了过来，只顾看向蓝云恒，眼睛睁得浑圆，嘴巴张开又闭上，最终只说：“你，你……”

蓝云恒问：“我什么？”

少年人像是被刺了一下，不知怎么便张开了全身的戒备，眼睛亦用力盯着金凌。金凌尚自沉浸在震惊中，半晌，终于深吸了一口气，磕磕绊绊道：“你，你是含光君，和……和魏、魏无羡的……”

仿佛尚未结痂的伤口骤然被人扯开，蓝云恒不待金凌说完，猛然打断道：“是什么？！”

金凌从未见过蓝云恒此般反常的模样，不由愣住，最终只说：“你……你真的是……！”

蓝云恒怒道：“是与不是又如何！”

金凌还想要说些什么，目光一转，回手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不再多说。

蓝云恒的胸膛起伏着，上涌的血气敲得鼓膜嗡嗡作响。他顺着金凌的目光去望，望见了魏无羡的眼睛。

魏无羡的目光平静，眼睫轻翕，然后唇角微动，对蓝云恒极短暂地笑了一下。

庭院中的火光投在他的脸上，光斑跳驳，光影切割过于分明，让他整个人显得有些不真实。蓝云恒那没来由的怒意倏忽消散无形，喉中却像吞了块铁，又哽又锈。

金光遥在一旁轻叹道：“蓝小公子，你这样说可太教人伤心。”

蓝云恒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金光瑶，又听他说：“你如今能活下来，全靠乱葬岗围剿之前，该做的不该做的，魏公子都为你做了。”

魏无羡的袖子拂过火光中的阴影。他淡淡地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蓝云恒改作盯着魏无羡。

金光瑶露出十分惋惜的表情：“可惜不该求的人低声下气地去求了，该求的人又不在。魏公子，如若含光君早些知道这孩子，从前往后，如此种种，自当好过很多。”

魏无羡只说：“敛芳尊，如今仙门百家都要来讨你了，你还有闲情逸致为别人操心？话真是不少。”

金光瑶说：“不敢，我只是唏嘘罢了。这十三年含光君严防死守，生怕小公子有一点闪失，不愿旁人知晓这他是何人所出，怕是连蓝小公子自己也不知道。可惜魏公子虽获复生，却不见父子和睦团圆，连置身事外者也于心不忍啊。”

蓝云恒的脸孔蓦然苍白。

蓝曦臣再度开口道：“金宗主，够了。”

金光瑶抱歉地一笑，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都说了什么，低声说：“二哥的家事，我不多说了。”

说完，他又看了死死咬住自己嘴唇的蓝云恒一眼，作势悄声道：“蓝小公子，魏先生这一晚都不帮你说话，是怕我分了他的神，借机对你不利，你可不要难过啊。”

他的声音随比方才低，魏无羡却一定能听得到。蓝云恒见黑衣人叹了口气，向他们走来，脸上仍是少见地没什么表情，金光瑶便噙着那丝笑，径自负手站得远了。

魏无羡虽向他走近，亦不曾走得太近，在蓝云恒两步外的距离站住不动。这夜愈发地黑，突然有一个声音问：“为什么？”

魏无羡猛地抬头。蓝云恒这才意识到，那是他自己嘶哑的声音。

他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魏无羡看着他，目光与这一夜先前所有都不同，很轻地缓声问：“什么‘为什么’？”

蓝云恒觉得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紧绷着的小心，还有一种近乎茫然的疲惫。他没想让蓝云恒听出来，蓝云恒却还是听了出来。那一刻蓝云恒不可自抑地想要靠近魏无羡，他的手还没动，脚步也没抬起，那绞紧了他心脏的痛楚又降临到他身上，令蓝云恒僵硬地站在原地。

他不说话，反倒是魏无羡看着他，叹了口气，重新开了口。

“我为什么死了？鬼道反噬，百鬼噬身，你应当知道的。”

蓝云恒不答。

“为什么不告诉你我是谁？因为一直找不到开口的机会，因为不知十三年过去了，这个答案你究竟想不想要，又会不会喜欢。既往诸事不可改，我和你父亲都更愿你无忧无虑地活着。”

蓝云恒的手指在袖中收紧。

“为什么不曾与你父亲结为道侣，让你生得无名无分？因为彼时我以为是自己误了含光君，他是正人君子，我是邪魔外道，本就不该是一路人。”

他似是说得太过直接，蓝云恒的面色更加苍白，连蓝曦臣在一旁也听不过，皱眉道了一句：“魏公子。”

魏无羡却继续说了下去。

“但我当真喜欢你父亲，特别特别喜欢。心悦他，爱他，怎么说都行。”

他在蓝云恒近乎茫然的目光中倏忽笑了一下。

“至于你，这位小郎君——”

他说着，居然向蓝云恒走近了一步，在这夜中第一次向他伸出了手。蓝云恒反应不及，被魏无羡在面颊上轻轻地掐了掐。

魏无羡说：“阿夏，你是这辈子最让我高兴的事。”

蓝云恒的肩膀剧烈地抖了一下。魏无羡的手指松开的同时，他向后退了一大步，看到魏无羡的眼睫慢慢地垂了下去。

蓝云恒突然很想拔腿就跑。

这与他在莲花坞的祠堂之时有些相似，彼时他也想逃开，却不知要逃到哪里去。但在眼下的一刻，蓝云恒看到静室，看到他跪过的蓝氏祠堂，看到早春的花、姑苏的月与镜前的灯。他想逃进那些斑驳褪色的岁月之中，逃到那个失落了的一点上。

某个时刻曾有过琴音，琴音中有他抬手便能碰触到的东西，他不知自己为何没有去听。

念及如此，蓝云恒身形一动，仿佛当真就跑，一旁站着的僧人便要伸手拦他。魏无羡原本只是垂眸，此时眼睛蓦然抬起，望向那两个靠近蓝云恒的僧人，虹膜近乎血红，旁边立即又有七八个僧人前来按住他。

争斗混乱之中，金光瑶悠悠地说：“……两位真的没必要这么急，你们的含光君，他已经来了。”

一声剑啸自空中来，避尘剑光横扫，霎时便将围绕两人的人影尽数逼退。蓝忘机落在观音庙前，蓝云恒下意识地抬头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见过蓝忘机这样冷的眼睛。

他看起来好像真的能够挥剑杀人。

金光瑶却笑道：“含光君，你最好退后五步吧。”

方才蓝云恒身形一动，已然与魏无羡拉开了距离。他再转头，这才看见金光瑶站在魏无羡身旁，手中一根极细的金色琴弦系在魏无羡的脖颈上。

魏无羡的下颌被迫微微抬起，能动的手指却转向蓝云恒，做了个示意无事的动作。

蓝忘机向后退了五步。

金光瑶说：“接下来，请含光君把避尘收回鞘中。”

避尘入鞘，蓝忘机的眼神没有变，凛冽得几乎令蓝云恒感到陌生。蓝云恒看魏无羡，再看蓝忘机，最后又看魏无羡，一股巨大的恐惧突然攫住了他，令他喘不过气来。

他对金光瑶道：“你不要得寸进尺！”

金光瑶说：“这样就算得寸进尺吗？蓝小公子，我下面还要让含光君封住自己的灵脉呢，你怎么说？”

魏无羡说：“阿夏别怕。”

那根琴弦紧紧贴着他的喉咙，缝隙不过毫厘。他甫一出声，脖颈震动，蓝云恒便见到一丝清晰的血线沿着魏无羡的颈侧滑了下来。

蓝云恒在那一刻大声说：“我换他！”

蓝忘机蓦然转头。

蓝云恒用力地呼吸着，嘶声道：“你住手！我……我换他！”

金光瑶像是听到什么极有趣的事一般，一边摇头，一边笑了起来：“蓝小公子，虽说你和魏公子都是含光君的性命，但你更是他们两个的性命。我若真的扣了你，两位一定会同我拼命，这就叫得不偿失。”

魏无羡把下颌放低了些，对着蓝云恒的方向，轻声道：“阿夏别怕，我与你父亲都在，没事的。”

蓝忘机举起手，重重两下，锁住了自己的灵脉。

金光瑶的目光在他们三人的脸孔上转了一圈，轻笑道：“这可真是……”

蓝云恒的手指用力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角。

蓝忘机说：“放开他。”

魏无羡却说：“阿夏，你看着我，我有话对你说。”

金光瑶的手一松，魏无羡立刻向蓝云恒所在的地处走去，蓝云恒看到他用手掌掩住了颈侧流血的地方。但他走近时蓝云恒又向后退，于是魏无羡还是在两步之外站定。

他说：“阿夏，我方才说的，你都听清了吗？”

蓝云恒的胸膛起伏着，眼睛看向魏无羡的脸孔，看向他颈侧的手，看向他指间的血迹，最后看回他的眼睛。

魏无羡说：“十三年了，我不在，你父亲把你教得很好。如果你不想认我，没关系，你可以不认。你永远都能让我高兴，我也总是为你高兴的。”

蓝云恒的嘴唇猛地动了一下，不知要说什么，总归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魏无羡在这夜里第二度伸出手，带着指上的血痕抓住了蓝云恒的肩，用力得令蓝云恒有些疼。

他说：“但是，从现在开始，从今往后的每一天，只要你想要，你的每一天我都陪着你，教你好玩的、有趣的、不一样的，带你看你没看过的，带你去见识能让你更高兴的。只要你想要，阿夏，你永远找得到我，我就在这里。”

整个世界轰然一响，似是遥远的鸣雷。真实的雷鸣在下一刹落下，漆黑的天幕依稀落雨，蓝云恒却已然什么都听不到了。

后面似是又来了一些人，后来又来了很多人，但他们都与蓝云恒无关。蓝云恒的脑海中只有魏无羡的话，还有他自己仿若疯狂的心跳声。

小雨换作大雨，又换作暴雨倾盆而下，最终直至雨停。蓝云恒没瞧见地上何时淌了一地血水，火光亦不知在何时熄灭，他在黎明前极微弱的一丝微光中抬起头，看到金凌，看到江澄，看到蓝思追，看到温宁，看到蓝忘机与魏无羡。

蓝忘机说：“云恒，该走了。”

蓝云恒看到魏无羡的脸孔上甚至还有一点残血。他看着蓝云恒，蓝云恒指了指自己的脸，魏无羡对他笑了一下，用手背在脸上擦了一下。

那块梗在喉咙中的铁又回来了。蓝云恒极用力地吞咽，仍旧尝到苦涩锈意。

蓝忘机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面玉令。

沉甸甸的玉石落在蓝云恒掌中，蓝忘机说：“你若想好了，无论如何，都来找我们。”

蓝云恒站在雨后的黎明中，站在一棵树下，望着自己的手，望着手中的玉令。

许久，一滴雨水落下树叶，“噼啪”一声，摔碎在玉令上。他用拇指在玉令上用力地摩挲了一下，再度贴近唇边，将传声的符咒低声念出。

玉令微弱地亮了一下，却不再有人言。

几个日夜中的第三次，蓝云恒跑了起来。

这次他知道自己要向哪里去，要去的也是真实可达的地处，却不知自己是否还来得及。雨后的土地极尽潮湿，经年的落叶掩盖了林木之间的古道，蓝云恒抓着那面玉令跑了许久，晨光中的郊野树林静无人声。

最终他停下，撑着膝盖不住喘息，看到衣角溅落的尘泥。

魏无羡与蓝忘机已经走了。

蓝云恒只听到自己嘶哑的呼吸。

突然身后有个声音说：“……阿夏？”

蓝云恒猛地回头。

林木层叠的尽头走来魏无羡，蓝忘机走在他身后，牵着那头桀骜张狂的驴。

魏无羡见他的模样，转头对蓝忘机喜道：“我方才觉得他还是会来，你瞧，当真来了。”

一边说着，一边越走越近。蓝云恒向他们的方向跑去，反倒吓了魏无羡一跳，正要张开手臂，又见人生生在他眼前站停。

蓝云恒开始翻找自己的乾坤袋。

他找得很急，不时扔出两本卷轴笔记，或是其余各种杂件。蓝忘机没说什么，搭了一只手在魏无羡肩头，魏无羡睁大眼睛看他找寻，在他翻出那枚紫流苏的银铃时愣了愣，又见蓝云恒把银铃也扔到一边。

最终他找出一缕丝缎结起的锦绳。物件时间久了，锦绳已经褪色，看不出曾经的色泽，模样近似挂在孩童颈端抑或手腕的吉饰。魏无羡略有好奇的注视之下，蓝云恒将那锦绳在指间重重拽断，从其上取下什么东西来，放在魏无羡掌心。

那是枚很小的白玉珠子，精细地琢成了兔子的模样。时岁辗转，刻纹略显模糊，魏无羡正待细看，蓝忘机的手指裹住了他的手，与他一同将那枚小小的玉珠抓牢在手心。

然后蓝云恒上前一步，极用力地抱住了他。

魏无羡被撞得愣了一下，其后也一直愣着，感到颈窝中滴落了烫热的东西。

他叹了一声“阿夏”，回手摸了摸蓝云恒的背，又摸了摸他的后脑。

蓝云恒被他抚了好一阵，好像终于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拉开些距离。魏无羡任由他站直了，还是站得很近，近得看清他脸孔上的泪痕。

他说：“好了，没事了。笑一个给我瞧瞧？”

蓝云恒没有笑。

他用手背擦着脸，望着蓝忘机，哑声唤道：“父亲。”

蓝忘机点了点头。

蓝云恒又看着魏无羡，嘴唇张开，颤抖着，闭合，又张开。

魏无羡笑道：“叫不出便罢，不要为难。”

蓝云恒深吸了一口气，再度张开嘴，还是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魏无羡说：“日后想叫的时候再叫吧。如果一直不叫，那便一直不叫了。”

蓝云恒第三次张开了嘴，这次他用极低的声音道：“……魏婴。”

魏无羡不觉有异，笑着应了一声。

蓝云恒终于抬起头，望着魏无羡，又重复了一边：“魏婴。”

魏无羡道：“嗯，在的在的。只是你以后不许和你父亲一起叫，否则我分不清究竟是谁。”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拭掉蓝云恒脸孔上残存的泪痕。蓝忘机随着魏无羡的动作，摸了摸蓝云恒的头发，动作很轻，又很温柔。

魏无羡说：“阿夏，随我回家去吧。”

须臾停顿，蓝云恒低低地、清晰地应了一声。

“嗯，”他说，“回家。”

 

我有所寄隔云端，迢迢杳杳不得传。

所幸，那爱着他与他所爱的人，皆尽归去，皆尽归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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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合集往后翻有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