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长梦长

wb @夜长梦长是长长那种长
幸毋相忘。
时差选手,艾特我的同时麻烦私信一下。
不能转载。不看催更。可以叫长长。

【忘羡】恍如朝露

原著向,十三年,含光君夜猎与鬼聊天片段。

短篇一发完,可能有点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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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遥遥,遥遥者光。

 



恍如朝露 


 

之一

 

静湖月下不泛波。

夜里出奇寂然,月亮投在山间浅湖上,化作水银盘里一颗珍珠。一叶小舟停在湖心,船头站了一名白衣公子,衣冠承云载雪,负琴执剑,望向湖边。

湖水轻轻涌上,如裙裾轻柔地拂过松软的湖岸。湿软泥土覆着软草,当中生着一棵树,春往夏来,枝头不知何时结了成串明黄的果子,沉甸甸地压着枝条向湖面坠去。柔软的枝条随夜风静静摇摆,果子时不时碰在水面,如鱼探波,漾开圈圈涟漪。

白衣公子凝神而望,发觉那竟是一颗枇杷。

他好似看入了迷,小舟亦不知是随风动还是心动,渐渐驶向湖边。船底触了湖滩,在那树前尺许停住不动,月光自远处投来,将那小小一颗枇杷照得格外光洁明亮,湿漉漉地诱人采撷。

他在船首蹲身,探手,就要向枝条伸出手。

倏忽一只骨爪破开湖面,“哗啦”一声打破宁静水面,向他腕上抓去。

下一刻,霜雪般的剑光一闪,不及骨爪碰到他的衣袖,已然被一剑钉在半空!

蓝忘机手指微抬,避尘向上一提,靠那一只骨爪提带,生生从水下拖了一具近乎全腐的女尸上来!

空气中传来尖锐嘶哑的咆哮:“可恶,可恶!你有防备!竟未能骗得到你!”

幻想轰然碎裂,眼前不是湖岸,而是幽邃湖心,那棵树亦远在百丈之遥。如若常人被那骨爪抓住,定然要被拖至水中,没于深波。

蓝忘机不看那鬼,也不为那尖利怪声动容,只负手望月道:“东山湖上有鬼,月满而出,连岁戕五人,何故?”

那鬼道:“非我害人!”

蓝忘机转眼看她,问:“幻境可是你造?”

那鬼厉声说:“是我所造不假,然若心中无欲无念,幻境又从何来?偏那贪财的,信人说湖中沉有财宝,见一只金鱼符挂在树上,顷刻便信了!还有那贪色的,见树上挂着玉簪绣带,以为有仕女落水,想要占得便宜,便也信了!”

说完,声音一顿,满挂着浮萍死藻的空眼窝中似有目光随之一动。那鬼的骷髅头颅转向蓝忘机,讥诮地问:“至于你,你又看见什么?”

蓝忘机无言。

女鬼放声大笑:“可怜,可怜!”

蓝忘机说:“去此湖五里,城西有商人,亏债无法偿还,嫁女赔礼至债主家。女十三岁,并仆役杂工十人送亲,行至湖上逢大雨,船倾,仆役各携陪嫁金银逃逸。女不会水,无人施救,故溺。”

女鬼突然沉默。避尘将鬼身提在半空,月光照着森森白骨,形貌不过还是个孩子,未全然腐烂的布条挂在肋间胫上,犹带一丝灼灼鲜红,是嫁衣无疑。

许久,她突然发出一声哀恸的哭声,在静夜之中宛如鸦泣。

鬼低声道:“我只想要个人……来陪我而已。”

蓝忘机无甚表情地置琴在前,七弦一扫,铮然弹了一首《安息》。

曲毕,避尘归鞘,小舟犹在湖心,女鬼消失不见,连一声喟叹也无。

有什么静静地沿水飘来,划开一路碎波,最终碰了船头不动。蓝忘机俯身一捞,手中确然是一颗枇杷,明黄鲜透,沁出香甜。

他凝望许久,眉心微动,又恢复寂静一片。纤长有力的手指一松,枇杷“扑通”一声落回水中,落进了水面那个晃散又凝、阴晴圆圈的月亮里。

 


之二

 

“唉,唉!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一身田农打扮的男子坐在树梗上,葛衣上几个破了又补的洞分外鲜明。他搓着手,仿佛怕冷,眼睛揉得通红,又不住望向旁边静坐的白衣公子。

蓝忘机微微垂眸,望着月光下两只窝在长草之中,睡得正香甜的兔子。

“这还是那日货郎行经,在村口卖些新鲜玩意儿,阿囡瞧见有兔儿,偏要我给她买。买完了,她不忍心用竹笼关着,也不忍心把颈子系上,院门一开,兔儿便跑出去。我听她在院中喊我,‘爹爹,爹爹,兔子跑了’。她哭成那样,我只好去帮她追回来。”

田农说着,仿佛不知怎么办才好,许久,用粗糙的手指搔了搔头巾。旧布之下,发丝之间,是一个深可见其中暗红颜色的血洞。

“谁知啊,兔儿没捉住,竟然从这山崖上滚下来……这可如何是好。”

风吹草动,也把兔子吹醒了,骤见两人在前,受惊要蹿走。那鬼下意识伸手去捉,不想手指虚虚地穿过兔子身体,捉了个空。他正在愕然之际,蓝忘机身形一动,袍袖舒展,将那两只兔子一左一右地捉了回来,抱在臂间,不忘轻柔地摸了摸,示以安抚。

那鬼睁大了眼睛,颇为自来熟地问:“公子养过兔儿?”

蓝忘机的手指陷在兔子松软温暖的绒毛间,许久,说:“嗯。”

那鬼笑道:“我就说嘛。公子别看我如今狼狈,当年也是在城里给张家少爷做过马夫。那少爷当年也要兔儿,他爹给他买了上品的,他接过来只顾提耳朵,没两下就给弄死了,还发了好一顿脾气——哪像公子这样,手法熟练得很呐。”

蓝忘机不着痕迹地微微点了一下头。

那鬼仿佛一个聊起了家长里短的老父,还在问:“公子的兔儿如今可好?”

蓝忘机似是不想答,那鬼却睁着一双朴实恳切的眼睛,眼巴巴地等,他只好低声道:“丢了……不知死生。”

那鬼叹息道:“公子如此品质,定是那兔儿命短。”

蓝忘机抚了抚兔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就在那鬼以为他不再答时,听到他说:“家中生变,待及找时已不见了。”

那鬼大力摇头道:“可惜。”

蓝忘机仿佛不想听他再问,难得抢在他前开口:“你徘徊在此,有何生愿未了?”

那鬼有些憨然地挠了挠头,手一不小心陷进那血洞中,更对蓝忘机笑得尴尬起来。

他低声说:“若说生老病死,死于非命,我都已想开了……既然公子寻到我,能否烦劳公子,把这对兔儿……把这对兔儿……带给阿囡吧。”

又说:“我答应了她,定是要……给她寻回来的。做爹爹的,岂能言而无信。”

蓝忘机无声地抚着臂弯间的兔子,望着那鬼脸上努力挂着的笑,还有他不知何时蓄满泪水的眼睛,片刻后道:“好。”

 

旭日未升,晨间露水笼着一层薄雾。断崖之上便是一家庄户,偏僻地处夜不闭户,堆了些许农具在门前。

蓝忘机将怀中两只兔子放在其中一只竹篮当中,身形微提,越过低矮的院墙,将篮筐放在矮屋门前。

待他行出一里有余,渐渐听得小院中拆下门板的声音。不过片刻,一个女童的声音惊呼道:“兔子!阿娘!兔子回来了!爹爹是不是也回来了?”

日光渐起,长路连天。远行的货郎挑着担子,停在村口道旁,还不待开摊吆喝,突见眼前站了个白衣的公子,衣如霜雪,面容冷峻,整个人像是冰催雪养的仙君,一时将他震得说不出话来。

蓝忘机也未待他开口,望着货担最顶的编篓,日光渐渐照亮他浅色的眼睛。

“兔子,”他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只香囊做成的钱袋,“两只。”

 


之三

 

深城静夜无人,缭绕了一丝薄薄夜雾,将长街之上、朱门两侧的灯火笼罩得明明灭灭。

一个幼童,还不至总角年纪,垂发在肩膀,在前方一小步一小步地走。

他似是迷了路,有些跌跌撞撞地走过一重又一重街巷,走过那些横着高楣宽匾的门户,时而在某扇门前望一眼,或是在洁如白玉的石阶上坐一阵,然后勉力起身再走。

蓝忘机走在后面,避尘未出鞘,手上只提着一盏灯。

那幼童穿着华贵,锦衣玉带,神色却是懵懂茫然。他走了一阵,从富贵的巷坊走到了城中的主街上,街太宽,路太长,他终于不再走,坐在街沿上,不知怎么哭了起来。

细细的孩童哭声散播在夜色中,在寂然长街上颇有几分可怖。他哭了好一阵,终于哭累了,一抬头,见蓝忘机站在一旁,问他:“可还记得家中样子?”

那孩子吸吸鼻子,摇了摇头。

蓝忘机问:“父母亲人,还有记得?”

那孩子茫然地看着他。

蓝忘机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改口道:“爹爹和娘亲?”

幼童抽噎着,打了个嗝,低声道:“爹爹……爹爹见不着。娘亲……嬷嬷说阿娘去了个很远的地方,很远很远……待我,待我长大了,就……就明白了。”

蓝忘机一时无言。

那孩子哭累了,用手背把眼泪擦干,再从地上站起来,见蓝忘机还站在他身边,剑穗晃在他眼前,突然用力地笑了一下。

孩童脸色本是苍白如死,此时不知为何,眼睛中有了些光芒,所携神思灵动,当真是幼儿才有的天真无忧。

他说:“这位阿兄,你不必陪我找。我慢慢找……一定找得到。”

蓝忘机目光微动,望着他,许久,问:“找不到,又当如何?”

“找得到的,”那孩子笃定地说,“我方才想起阿娘说,‘心之所向’,后面如何如何,我记不得了……但总是找得到的。”

“‘心之所向’,”蓝忘机低声念道,“‘九死未悔’。”

“是了是了。”孩童粲然一笑,“这位阿兄好厉害。”

他走的这条路通向城中市集,一路少见居屋,更多都是店市。蓝忘机未提醒,也未阻拦,只是跟着那孩子走。走着走着,他突然开口问:“想要吗?”

那孩子步子一顿,回头,发现蓝忘机身旁竟是个杂货郎的摊子。

蓝忘机轻轻掀开货架上盖着的油布,示意其下诸多小物件,问:“想要哪一个?”

孩子眼睛一亮,雀跃而来,又面露难色道:“我……我没钱。”

蓝忘机开了怀中钱袋,拿出一枚金光闪烁的钱来,静静地置在货架上。

孩子笑逐颜开,挑了一只离他眼睛最近的竹叶蜻蜓。

他原本看起来恹恹的,蜻蜓在手,一时似是有了用不完的力气,拿着那只蜻蜓上蹿下跳。蜻蜓虽他的动作震动翅膀,他便也随之“咯咯”地笑了起来。

虽都是孩童细音,因其中的快活意味,深夜听来,已不再可怖。

跑着跑着,那孩子突然叫道:“啊!我想起来了!”

他仰头看着蓝忘机,大声道:“上次阿娘带我出来,也是到这里买了蜻蜓!我知道路怎么走,这位阿兄随我来!”

蓝忘机颔首,跟上。

那孩子一路跑着,最终跑到一户格外高大的朱门之前,未经敲门,身子已然径直穿过了门扉,融入其后院落。蓝忘机毫无惊异之色,亦未随之入内,纵剑在半空之中,见墙内通明灯火,满院都是恸哭之声。

有个女声隐约泣道:“夫人半年前才去了,如今小公子又有了失魂之症……这该如何是好!”

他未去寻那声音从何而来,只是望向庭院之中。一只竹叶编成的蜻蜓正随风飘落,落进庭中月光。那孩子在门前对他笑了笑,招了招手,转身跑进了灯火通明的厅堂。

蓝忘机低声道:“归去来。”

 

不过片刻,堂上倏忽传来一声惊呼:“小公子……小公子醒了!醒了!”

 

 


之四

 

“你既如此珍他重他——”那鬼厉声疾呼,“他如何死了?!”

声音散在夜中,好似尖刀刮过鼓膜。蓝忘机全然若未闻,覆手奏出七弦铮然,林中虽无风,琴音犹似飒飒风来,松澜震哮,将那鬼逼退数丈。

那鬼凶恶之极,受了弦音一击,双目流出血泪,却又狂笑起来。

“我听那山上夜夜鬼哭,是万鬼在嚼他的骨头——他们都叽叽喳喳地叫,说他死时是如何惨状。焦土遍地!无人敛骨!”

鬼声如刺耳尖锥,无法凝神不听。蓝忘机御剑在半空,闭了目,手上拨弦不停,琴拨犹类鼓击,牵引千军万马地动山摇而来。

 “含光君啊含光君,让我猜猜你唤作什么名字。”落叶在风中乱舞,月光照出惨白一地,那鬼接连受击,仍在桀桀地笑,“‘蓝湛’?‘蓝忘机’?你猜猜他死的时候,叫着的又是哪个名字?”

不知哪里出了错,紧弦骤惊,“砰”地一声,断了倾如骤雨轰然的乐篇。一滴细细的血自指尖滴落,沿着琴弦滑下,音停风止,蓝忘机蓦然睁开了眼睛。

浩大落叶正盘旋着落地重归。红枫如雨,当中站着黑衣一人,眼眸发带皆然鲜红胜血,正在对他笑。

他伸出手,低声道:“蓝湛。”

满地红叶铺了一条血路,那人缓袖轻衣,步步踏来,脸孔被月光涂抹得极致妖异苍白。

蓝忘机目光微垂,手指在弦上动了动,又动了动,渐渐收紧。那人笑意愈深,面孔也愈近,伴着微微低头的动作,发尾扫过蓝忘机的指节。

他俯了身,低了头,来执蓝忘机置在琴上的手。

蓝忘机倏忽在琴上拨弦。

音声骤起,落如惊雷。那鬼站得极近,避无可避,作伪的外皮刹那碎裂,被破障之音击得翻露遍身血泥。

蓝忘机拨弦不停,破障音道道而来,将那厉鬼压得蜷缩在地,不时惨呼渐消,鬼身也失了庞大狰狞的形貌。

那鬼最后冷笑道:“竟对故人奏《破障》,含光君当真没有心吗?”

蓝忘机不为所动,拨弦直到最后一丝戾怖怨气消弭干净,手掌一覆,琴弦息声不再鸣。鬼在地面滚过的地方飞起了一捧枫叶,如同血滴,徐徐又落地,化作夜中死寂。

“他非我障,”蓝忘机望着那空处,一字一顿地说,“何破之有?”

 


 

之五

 

夜风卷地而过,卷来一地细细碎碎的木刨花。

那鬼蜷坐在院中一角,形如枯骨黑炭,偏能睁着一双完整的眼睛,带着颇有几分怯生生的眼神,小心翼翼地打量那庭中之人。

狭窄的庭院正中站着一名白衣公子,月光如霜般凝在剑上,抹额飘带随风微动。些许木刨花自他洁白如云的靴面上滚过,那鬼的眼眸中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似是要伸出手来给他拂一拂,但见了自己在月光下黑漆漆的手指,瑟缩作罢。

沉默许久,竟是蓝忘机当先道:“无碍。”

那鬼在原地微微动了动,叹气道:“我也不想如此……公子见笑。”

蓝忘机问:“你是何人?”

那焦黑的鬼低声道:“我是这一户生的儿子,送在隔壁那户学工。”

蓝忘机继续问:“所学何工?”

那鬼道:“公子有所不知,这一镇的人世代都是木匠,送到东邻习两年,再到西邻习两年,便能在家帮工了。”

蓝忘机颔首,又问:“因何而死?”

那鬼又僵又黑的脸孔上做不出表情,眼睛却动了动,看来是十分难过的模样:“因我做的车梁好,能搭牛车,也能搭马,能比从前的款样多载一百斤。我几个师兄气不过,将我拦在后巷打,一不留神打死了,又不知如何处理尸身,便从库里挑了几段老木,生火烧了尸身。”

蓝忘机无言。

那鬼又道:“我娘说的对,人生得比旁人聪明,是要遭灾的……偏我不懂事,爱在人前展示,难怪惹人不喜。”

鬼声听来亦如被火燎过,嘶哑不堪,一对裸露在皲裂皮肤上的眼睛却清亮,模样似还是个少年,不带分毫戾气,只是有些懊恼悔意。

他还说:“早知如此,我便该先将那图藏起来,抑或烧了,如今也不至……”

蓝忘机突然道:“非你之错。”

那鬼声音蓦然一停,然后抬头来,颈骨“嘎吱”作响,难过神色中终于有些笑意:“公子可是这样想?”

蓝忘机慢慢地点了一下头。他按剑在手,月光却将眼睫涂得温和。

那鬼叹气,抱着膝盖动了动:“公子这样想,我便信了。”

蓝忘机问:“你徘徊自家,非是仇家庭院,为何?”

那鬼抬头看他:“师父报了官,那几个师兄也被关进牢里,我还能做什么……只是我先前领了工钱,藏了些银子,就埋在此处地里,本是要偷偷给我娘看的。可惜我在这里怎么转圈,她都看不明白。”

那鬼一边说,一边自黑漆漆的角落里爬了出来,凭一身焦黑骨骼在庭中吃力地爬了一阵,爬到南边院墙之下,自己用手丈量些许距离,抬手挖土。然而他周身骨骼焦裂,手掌一动,竟从腕端齐齐断裂,落在地上。

那鬼盯着自己光秃秃的手腕,许久,眼睛动一动,又像是要哭了。

蓝忘机远远望着那个角落,并指以灵力一点,土壤翻动,露出下面几块埋得极浅的碎银。

那鬼喜道:“有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银子拨弄到自己完好的那只手上,又是极艰难地爬过庭院,爬进此户门中。许久,只听银质清脆的“叮当”一响,屋内传来一声低哑的女声低呼。

夜风骤起,门扉一开,其后是一座待发殡灵堂。守灵的老妇怔然看着手中几块碎银子,向院中一望,焦黑的鬼消失不见,白衣的仙君也不见了。

 

 

之六

 

灯昏帐暖笼烟香。

微凉的手指贴在他的眉心,指尖不施力,虚虚地沿着高挺的鼻梁滑下,须臾又下落在唇峰上,依稀轻柔地点了点。

蓝忘机皱了眉,听得一个声音低声唤他:“蓝湛。”

那声音听来熟悉无比,声线之中颇有几分被逗乐的模样,似笑也非笑。蓝忘机猛然睁眼,那人面孔贴来极近,就在他眼前,暖黄光色照出他瘦削的面颊与明亮的眼睛,随意束在脑后的发丝随细微动作落下,落满蓝忘机的颈窝。

蓝忘机肩膀骤震,正要退开,腕上一凉,已被人捉住了手。

那人黑色衣袖下掩住的指节冷得像冰,手背亦苍白犹如冰雕,不知如何生了一个漆黑的纹路,似莲似云,正中一点鲜红如血。他的手摩挲在蓝忘机腕上,依旧用那几乎被逗乐的声音问:“怎么了,蓝湛,你这是怕我吗?”

蓝忘机不答,许久,将手抽了出来,只有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他不知如何栖在一座矮榻上,衣料簌簌滑动,幢幢光影皆化为旖旎。那人见他不动,自己打了个滚,随意地趴在榻上,又颇有几分孩子气地撑起上半身来,晃着腿,对他笑。

他说:“蓝湛,你怎么不理我?”

他那身黑衣穿得不甚工整,前襟本就交叠不严,此时歪歪扭扭地一躺,腰带也松了,从脖颈到胸膛露出大片苍白皮肤,映着暖光幽微,一时像是藏身月下的精怪,一时又似触手可得的梦影。

蓝忘机垂眸凝望,眼睫微微颤了一下。

他低声道:“退去。”

那人还仰着脸孔对他笑:“我不走。”

蓝忘机无言。

那人说:“你让我走我就走,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蓝忘机深吸了一口气。有一刻他看起来当真有所动容,但下一刻,他将手臂向旁一伸,竟从那漆黑幽暗、灯光不能照亮的地处拔出一把银光如雪的剑来。

虚空之中不知有谁突兀地冷笑了一声。

眼前景象骤变,不是暖帐小榻,而是一处湿冷山洞,温暖跳驳的灯光也化作火光飘摇。蓝忘机执着冰冷的剑,一步一步向其中走,看到那人坐在火堆旁一块略高出地面的石头上,满身满脸全然是血,苍白的手中神经质般地紧握着一支漆黑的笛子。

不待蓝忘机开口,他已然嘶声道:“滚。”

避尘映射火光,将一块冰冷明亮的光色投在那人的脸孔上,犹如冰雪照面,横亘过他紧闭的眼睛。

蓝忘机的嘴唇轻轻一颤。

他的手指在剑柄上紧了紧。剑势还未起,坐在远处的那人却蓦然睁开眼眸。

火光照着他的面颊,就如蓝忘机记忆中的模样,然而眼睑之下却无眼珠瞳孔,悉数是血红一片。

他睁着那双空茫的瞳子,一字一顿地问:“含光君,你也来杀我吗?”

蓝忘机未退后,却也未上前。他站在原地,许久,却是将另一只手横过避尘,剑锋一提,瞬间在掌心割开极深的伤口!

一道猩红沿着银白的剑脊缓慢滑落。剧痛之下,蓝忘机只是屏息了一瞬,甚至不曾皱眉,眼前幻象则随神识剧震归复常景。当下是夜不假,前方却是一道深山断崖,一眼望不到底,仿佛连漫着一层薄雾的月光都吸了进去。

再向前走一步,便有覆于深渊之险。

那鬼悬在半空,是个披头散发的怨鬼模样,眼见欺人未成,正欲逃跑。蓝忘机不再看那鬼,反手取了琴来,铮然琴声震动夜色,将深山作祟的怨灵镇压。

待得一曲毕,蓝忘机无声亦无言地抱琴转身,看到月光照亮草叶上一串踩过夜露的脚印,证明他方才当真是循着那幻象,从夜里栖身的无人古寺走到了此处。

掌心尚在流血,蓝忘机不便收琴,只是纵剑入鞘。血从他的指尖一滴一滴地落下,落进随夜风微微摇摆的荒草之中,随着被月光照得朦胧的脚印,逐渐远去了。

 

 


之七

 

“如此说来,”那坐在桃树上的鬼道,“公子见过我家姐姐了?”

荒岭之上不知如何生着一棵低矮枯树,枝根盘绕,色泽近乎漆黑。树上的女子裙裾色绯,膝上横着一把琴。她用化作苍苍白骨的指尖信手一拨,琴声空泠泠地响起,干枯枝桠上便有薄如蝉翼的桃花簌簌而落。

蓝忘机望了她一眼。

那鬼被看着,空荡荡的眼窝中似是有了些笑意,随手在弦上拨弄两下,低声叹道:“昔年宣州有二姐妹,家中生变,充配官伎。到了少艾年纪,又各碰上两家公子。原本官伎断是不能改籍赎身的,但碰到那些情情爱爱的事,哪里管得了那么多。走不掉,便随人私奔了。”

她说完,悄悄抬了抬头,蓝忘机颔首,示意在听。

“我姐姐喜欢的是个大家公子,也不怕官家来查,不过喜欢她嘛,我猜也只是一时的事。后来人在私邸里养得不喜欢了,便打她,可她不觉得,还是痴痴地觉得那个公子好。再后来,我听说是教那公子的几个家奴给打死了,扔在后面那座深山里。到死时候,大抵都想着是家奴不好,他家公子还是喜欢她的。”

“所以啊,她最喜欢给人看那些衷情思慕、求而不得的东西,好像看到别人心痛,自己也会快活似的。公子是不是也瞧见些什么?”

蓝忘机未答。

那鬼接着说:“可我不一样,我喜欢的是个穷苦郎君,家道没落,说起来还不如我那时……身子也病歪歪的。他倒是怕官家来查,想要走得越远越好,等翻过这座山,人却病了。不仅病了,那一夜睡着,便再也没醒……”

她低头向树下一望,两片桃花瓣穿过骷髅的眼窝掉落,仿佛是泪。

蓝忘机亦随之低望。桃树下有个几不可见的土堆,快要被风吹雨淋磨平,上面勉强压了几块石头,一块墓碑供奉也无。

那鬼说:“世人都说死生轮回,我便在此处等……说不定哪一日,我的郎君便回来了。”

蓝忘机突然道:“这位公子,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他自桃树上折了较为笔挺的一枝,再从避尘上抚了一缕剑芒,简单地削了一块板材出来,立在那荒芜坟茔之前,似是要向其上刻字。

那鬼猛然抬头道:“公子当真?”

蓝忘机点头,执着那缕银白剑芒,无言地等。

那鬼望他许久,似是笑了,带起一树桃花翩然而落。

待得那几字刻完,一块木板用作墓碑,那鬼的森然骨节按在自己旧裙膝头的琴上,突然道:“我其实看得到,公子一定很喜欢他——真是个俊俏郎君,丰神俊朗。”

蓝忘机不说话,她也不再接着问,许久,静静地在琴上拍了一下,说:“无从报答公子,为公子弹歌一曲如何?”

说完,眸子垂了垂,突然看到蓝忘机背上负着的琴,愣了愣,又自愧道:“公子是仙门君子,我们这种伎子奏演,听来大概像锯木头、弹棉花,入不得仙君的耳朵。见笑了。”

蓝忘机只道:“曲有雅俗,技无高低。”

说完,他微微倾身,行了告辞一礼,转身走向月光照来的方向。

遥遥之间,似是能听到那鬼在桃树上拨琴。夜风将桃花花瓣吹来,落在蓝忘机眼前,不过片刻,化作流光散落。

“山川不可尽,”那鬼在夜中静声低唱,“况乃故人杯。”

 



外一

 

那人在驴上问:“到了吗……含光君?”

蓝忘机说:“没有。”

须臾,那人又在驴上问:“含光君,我的脚麻了。”

“含光君,我腰疼。”

“好无聊啊含光君,含光君你说说话。”

“含光君——蓝忘机——!”

蓝景仪忍无可忍,小声嘀咕道:“这真是……思追你说,含光君夜猎便罢,怎么捡回去这么一个……一个……”

蓝思追低声道:“景仪,言辞。”

说完,看的却非身旁发出抱怨的少年,而是走在另一侧的蓝忘机。

在那个吵闹而滑稽的瞬间,蓝思追觉得蓝忘机看着驴上那个人,短暂但珍贵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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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我写的时候想的是,全文不想出现哪怕一次“魏无羡”这三个字,但我希望你看出他活在蓝忘机的生命里,无论一年,两年,十三年,还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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