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长梦长

wb @夜长梦长是长长那种长
幸毋相忘。
时差选手,艾特我的同时麻烦私信一下。
不能转载。不看催更。可以叫长长。

【忘羡|abo】谁寄云端 - 12

设定&说明见首章。前文见合集。

双数章节是过去时的故事。前情应该是10。

你要是看到了一个不认识的名字,那是还不能叫蓝景仪的蓝景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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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寄云端


不成悲第十二



蓝云恒约莫五岁时生过一场病。那时他不叫蓝云恒,也不叫蓝翐,旁人唤他阿夏,他在莲花坞。

他对那场病没什么记忆,大抵昏睡了两三天。有人说他发了一场疹子,他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病好后,那位一直看护他的夫人带他去见江澄。江澄在莲花坞曲水环绕的主厅,那日厅里不议事,也不设宴,一张接一张案几沉默地摆放着,紫色的薄纱帘幕款款垂下,随风微动,扫过刻有莲纹的青石地面,高耸又空荡的厅堂一眼望不到尽头。

蓝云恒握着那位夫人的手跨过门槛,觉得自己走了很久,才见到坐在首位的紫衣男人。

那位夫人当先行礼道:“宗主。”

莲花坞内人人唤江澄“宗主”,只有两人例外。一个是金凌,他叫江澄“舅舅”。

还有一个是蓝云恒。

他行礼道:“江宗主。”

江澄正在喝一盏茶,一言不发地看了他许久,蓝云恒便站在厅中等。等到江澄把那盏茶喝完了,他用一种蓝云恒听来很低、也没什么感情的声音问:“讲明白了?”

那位夫人低声说:“是,讲明白了。”

江澄说:“让他自己说。”

蓝云恒问:“说什么?”

那位夫人悄悄地拉了他一下,仿佛要他消声,又说:“发烧的事。”

蓝云恒便说:“医师伯伯说我吃不得辣,碰到辣的便发烧、出疹子,天生体质这样,云梦吃食口重,便在云梦住不得了。”

他讲话素来比同龄的孩子有条理,五岁的年纪听起来像六七岁,旁人说话听上一遍便能懂,不懂的也能记住,复述不差七七八八。莲花坞中若是有与他年岁相近的孩子闯了祸,诸如推了花瓶、翻了食盘、捣了鸟窝一类,总让蓝云恒去说情。

江澄问:“你可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蓝云恒说:“我要走了。”

江澄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蓝云恒又问:“我该去哪儿?”

江澄说:“该去哪儿就去哪儿,还能害你不成。”

站在蓝云恒身边的那位夫人此时低声说:“宗主。”

江澄不说话了。许久,他说:“那就走吧。”

那是蓝云恒八岁前最后一次见到江澄。

蓝云恒的东西不到入夜便已收拾妥当,总归没有什么要紧的,那位夫人给他包了一套旧些的素色衣服,又给他找了一套新些的预留到第二日早上穿。再有不过是些小玩意儿,蓝云恒问过那位夫人,便都不带了。

上个月金凌来,他们从后厨偷的荷花糖还藏在一只小盒子里,等蓝云恒往后过了生日、入了夏,那东西也该化成糖浆,便被蓝云恒拿出门去,偷偷与住在旁边的几个孩子分掉。

再回来时,他见一个小小的包裹放在案上,那位夫人坐在案边,正偷偷地擦眼泪。

蓝云恒很早便知道这位夫人不是他的母亲。据说从前莲花坞遭过一次大劫,烧过一次,这位夫人正逢归省,身在外乡的母族家中,幸而避过此劫,丈夫却不幸故去。她此生没有再嫁,也没有生育,只负责看顾着莲花坞的孤儿。

莲花坞里的女子若是不姓江,夫婿总归是姓江的,遍地都是“江小姐”和“江夫人”,因此蓝云恒只叫她“夫人”。

蓝云恒说:“夫人别哭。”

那位夫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对他笑一下,又招他过去。云恒坐在她身边,闻到她袖子上好闻的莲花香气。她摸了摸蓝云恒的脑袋,手掌柔软温暖,蓝云恒听她说:“阿夏,宗主不是对你不好。”

蓝云恒说:“我没觉得他对我不好。”

莲花坞里无父无母的孩子多得是,人说先前几年都不太平,人命如秋草,动辄逝随风,留下的全是懵懂稚儿。蓝云恒与他们吃一样的,穿一样的,戴一样的荷叶,掰一样的莲蓬,抱一样的小狗,一样听金凌吆来喝去,便也岁岁年年地过了下来。

那位夫人叹了口气,手指轻轻刮了刮他的面颊,低声道:“还真是一个模样。”

蓝云恒想了想,问:“和谁一个模样?”

那位夫人没有说话,被灯烛的跳驳光色一时间照湿了眼睛。停顿一刻,她说:“从前有个孩子,和我一般年纪……不,我还比他大些,他得叫我姐姐。他也是,哪怕挨了打,跪了祠堂,从来也不说别人对他不好。”

蓝云恒没说话。他还没跪过祠堂,江氏的祠堂是一座八角殿,不给人进,终日也不开门。曾经好不容易开了一次,他和一群孩子偷偷蹭着门缝去望,看到里面灯烛长明,牌位森森,不知怎么显得有些幽然可怖。

那位夫人见他茫然地听,摇了摇头,又清了清嗓子,低声说:“早些睡吧,明早行路。”

蓝云恒终于问:“我要去哪儿呀?”

那位夫人的手指极尽柔和地穿过他的发丝,轻声说:“姑苏。”

第二日云恒被人轻轻唤起。季春时节,天已亮得很早,他第一次在这样早的时间瞧见莲花坞,后厨造饭的香气袅袅飘来。那位夫人带他吃了一块荷花模子刻出的糕,拉着他的手一直向外走,走过漫长的莲池岸边,走过蓝云恒熟悉的水榭曲径,最终走出了莲花坞的大门。

门外等了一个人,穿白衣,系了一条抹额,长而洁白的飘带与他的衣袂一齐在晨光与晨风中微微拂动,就像蓝云恒听过的故事里才有的仙君。

那位夫人指一指来人,说:“阿夏,去吧。”

来人闻言,也向他们走近几步。等他走近了,蓝云恒发觉他个子很高,比江澄还要高,袖幅与抹额上有着云朵般的暗纹。

蓝云恒向那位夫人行了一礼,正转身要走,突然被人一把抱住。柔软的裙服簌簌作响,蓝云恒在那位夫人的发丝中嗅到熟悉的香气,轻声说:“夫人,我走啦。”

那位夫人应了一声,慢慢把他放开。蓝云恒看到她眼角的泪痕,于是轻轻抬手,帮她擦了擦。

她轻轻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说:“千万保重。”

来人站得不算远,蓝云恒个子低,好像看到他手指在袖中动了动。但那人的身形最终没有动,也什么都没有说,倒是那位夫人低声说:“含光君,对不住。”

来人无声摇了摇头。那位夫人将蓝云恒向来人的方向轻轻一推,蓝云恒便走过去,向来人伸出了一只手。

须臾的停顿,蓝云恒以为他不会牵自己,手向下一落,来人却在那时伸出手,将他牢牢地牵住了。

他的手比蓝云恒想象中要暖。

然后他御起一柄银白好看的剑,莲花坞渐渐消失于云雾千重之中。莲花坞里不许蓝云恒这个年纪的孩子上剑,但师兄们总会偷偷带他们玩,这不是蓝云恒第一次御剑,却是第一次到这么高的地方。

来人突然问:“怕吗?”

这是他对蓝云恒说的第一句话。他的声音比江澄还要低,比蓝云恒猜想中还要低,却是轻轻的。

蓝云恒说:“不怕。”

那人说:“嗯。”

又过了不及半个时辰,来人问他:“可累了?”

太阳渐渐升高,碧空之下一片金黄。蓝云恒还不算累,却是困了,但他学着那人的样子说:“嗯。”

然后他的身子一轻,蓝云恒回过神,已经被来人抱了起来。一个孩子的身量在成年男子的臂弯中算不得什么,蓝云恒却觉得他抱得很用力。他把蓝云恒的脑袋倚到自己肩膀上,还是用那种轻轻的声音说:“睡吧。”

他的身上没有蓝云恒熟悉的、女眷们柔软馨香的气味。他的衣服上有一种更冷、更沉的香气,陌生,但安全。

蓝云恒睡着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这人的眼睛好浅啊。

就像他自己的眼睛一样。

 



蓝云恒再醒来时,他不在来人的臂弯里,而在一张颇为干净整洁的小榻上。榻边架上置着一套干净的校服,领口与袖口描着十分眼熟的云纹,与蓝云恒在来人身上瞧见的一样。

床边挤了两个小孩子, 都系着云纹抹额,模样瞧着比蓝云恒年长一点,正聚在一起看他。蓝云恒坐起来,眨着眼睛看他们,其中一个当先说:“你醒啦!”

蓝云恒点了点头,另一个孩子对他笑了笑,那个先开口的便叫:“师姐!他醒了!”

门扉轻轻一响,进来一个也穿云纹衣饰的女修,轻声说:“勿要喧哗。”

她坐在蓝云恒榻边,对他笑了一下,用手指理一理他睡乱的发丝,一并缓声做了些解释。云深不知处与莲花坞不同,无有父母亲眷照管的孩子都养在一处,照旧男女分开,眼下住在这处的孩子由各位当值的师姐照管到十岁,便到男修的庭院里与各位师兄同住。

蓝云恒听着,每当这位师姐讲完一项便点一下头,或说一句“是,知晓了”。那位女修见他不多言语,帮他换好了榻边放着的校服,打水洁面,梳理头发,最后将校服旁那条织有层叠云纹的抹额交在他手里,嘱咐他一定拿好,又对旁边两个孩子说:“你们先陪他。”

门再一关,室内重回安静。云深不知处在山间,白日也比莲花坞寂静许多。蓝云恒抓着那条抹额,看到先前那两个孩子很想与他说话的模样,当先说:“你们也没爹吗?”

他比他们年纪都小,声音也细些,一句话问出来,倒教人不知道怎么去接。另外两个孩子不觉有扰,却很新奇他这种问法,互相看了一眼,之前当先开口的那个说:“阿愿和你一样,我爹在外常年回不来,我也就住这里啦——我叫蓝宣。”

之前笑的那个孩子接上说:“我叫蓝愿。你叫什么?”

蓝云恒张了张嘴,却又没说出来。

他记得之前江家开祠堂的那次,是一名师伯多年无子,其夫人族中有一幼儿的父母夜猎遭逢不幸,他便将那孤儿认领为义子。那孩子原本是不姓江的,幽深的祠堂一开,敬香在前,跪过幢幢牌位,跪过新的父母和宗主,起来后便也姓江了。

蓝云恒说:“我叫阿夏。”

正说着,门上被人轻轻扣了几下。蓝云恒转瞬又见一个颇高的身形迈入门里,另外两个孩子向外望了望,纷纷站到旁边,恭敬行礼道:“泽芜君。”

这人与接蓝云恒来此处的那人生得极像,只是衣饰更郑重,面上有很暖的笑意,眼睛的颜色也更深些。蓝云恒从榻上下来,学着他们的样子行礼,想了想,低声说:“蓝宗主。”

蓝曦臣的声音正如他的笑容那般温和,他说:“经年不见,竟已长得这么高了。”

蓝云恒的印象里没有曾经的事,也没有任何一个姑苏蓝氏的白衣人,见他说得那么亲昵,不知如何回应,只好点了点头。

蓝曦臣很自然地指了屋中一张供孩子们梳洗正衣的案几,对蓝云恒说:“坐。”

蓝云恒便跪坐案前,蓝曦臣接过他攥在手里的抹额,提裾展袖,坐在他身后,将抹额慢慢地系在蓝云恒额间。蓝云恒望着案上的银镜,抹额将他的脸孔装点得有些陌生,他向镜中的那个孩子眨了眨眼睛,那个系着抹额的孩子便也眨眼向他。

蓝曦臣又说:“忘机给你选了一字,虽是个僻字,倒也不难写,不知你是否喜欢。”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白绢,展在蓝云恒眼前的案上。绢上写了一个字,笔迹俊逸端方,蓝云恒看了看,轻轻摇头,意为不认识。

蓝曦臣说:“此字音同‘稚童’之‘稚’。翐翐若飞者,羽有失则行意缓,或云式微归鸟,归去来兮。所寄为无急无躁,自稳自持。”

蓝云恒说:“喜欢。”

蓝曦臣轻轻地在他的头顶抚了一下,说:“喜欢就好。”

不时蓝曦臣离开,室内再度无人,另外两个孩子不必维持礼仪规矩,纷纷凑来看蓝云恒新得的名字。蓝云恒也看着那个字,手指在绢上描着一笔一划,突然问:“你家每来一个人,都是宗主来系抹额吗?”

蓝愿说:“也不是,阿宣自是到了一定年纪,由他父亲给系的,我是含光君系的。那时候我比你还小些,生了场大病,病好才系上抹额。其实我已经有点记不太清了,至少听师兄和师姐们都是这样说。”

他说完,蓝宣又说:“什么‘你家’,现在也是‘你’家,是我们家了。”

蓝云恒点了点头。那两个孩子一个接一个叫他“阿翐”,叫过一遍,蓝云恒望着那绢,又问:“蓝忘机是谁?”

这下他们都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仿佛不知该怎么解释,蓝云恒也茫然地看着他们,直到蓝愿说:“就是……是含光君啊!是送你来云深不知处的人!”

于是蓝云恒想起那张脸孔,那人身上冷清却令人安心的气息,还有那双与蓝曦臣不同的眼睛。

蓝宣在旁边兴高采烈地岔开了话题:“走啊,阿翐,今天没有课业,我们带你看兔子去!”

在云深不知处的第一夜,蓝翐自睡梦中醒来,看到月光穿透帘幕的缝隙,在白石地面拖曳开明亮的一笔。室内的另外两个孩子睡得安稳,蓝翐轻手轻脚地下榻,披上外衣,推门出去,看到了那个站在庭院中的人。

月华照在蓝忘机的肩头,他周身的颜色让蓝翐想起冬天。但当他看到蓝翐走出门的时候,他向踩过庭院夜露的孩子轻轻地张开了手臂。

他问:“可是做噩梦了?”

蓝翐发现他的声音一直都很低, 低得蓝翐想要抓住他的袖子。蓝翐的手在袖中动了动,他想起蓝忘机曾经掩在袍袖下的手指,于是他的手也没有动。

蓝翐说:“不曾。”

蓝忘机又问:“白日去看了兔子?”

蓝翐点了点头。

蓝忘机问:“如何?”

蓝翐想了想,说:“好软。”

蓝忘机问:“可喜欢?”

蓝翐点了点头,道:“喜欢。”

蓝忘机向他伸出手,蓝翐张开手掌,蓝忘机便在他掌心放了个冰冰凉凉的东西。蓝翐低头,看到一颗小小的白玉珠子,琢成一只兔子的模样,圆润光洁地趴在他的手心,被清澈的月光照亮。

蓝忘机低声对他说:“去睡吧。”

 



蓝翐如同一滴水,融进了云深不知处的亭台楼阁。

莲花坞里五岁的孩子还在放风筝、打山鸡,一任撒野乱跑,在前厨偷鸡腿啃莲子,又到后厨撒盐偷糖,此般年岁的蓝氏子弟已经开始习字、习家规、习身法、习乐理。日子被卯时的钟声、晌午的云板、师兄们呼唤进课的声音与师姐们烛光下的叮嘱串联起来,悉数按部就班。

蓝翐有时还会在夜里醒来。他走到院子里,并不抱有强烈的期待,但蓝忘机多半时间会在,有时是久别重归,他便会在蓝翐的掌心放一点他带回来的小物件。

蓝宣睡得沉,蓝愿醒的次数不如蓝翐多。但每次蓝愿也醒来的时候,蓝忘机放进他们手心的琥珀坠子、蜀锦荷包、桂花糖和芝麻酥便都是两样。

蓝氏子弟以诗书发蒙,辅以简单音律,至七岁手指长开、有毅力端坐良久之时始学琴。习琴一课至少三个时辰,蓝翐第一次去时,是在他七岁的秋天。天气渐凉,晨间照顾他的女修嘱咐良多,要他一定听师兄们的话,实在坐不住了,偷偷去看蓝愿和蓝宣便好,千万不要被授业的师兄或者师伯发现。

蓝翐那一日回来,全然不似寻常孩子坐麻了腿、听课听得万念俱灰的模样,两个手心却都红红的。蓝宣低声说他挨了课上的戒尺,一边两下,执罚的师兄没下什么力气,但让他回来好好思过。

当值的师姐大惊失色,急忙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蓝翐说:“我不想学。”

他第二次去习琴,回来时手心更红。那次是一边四下,比上一回用力。当值的那名师姐心软,给他细细地擦药,偷偷红了眼眶,捧着他的手说:“我的小郎君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哭起来的时候乡音重,鼻音也重,蓝翐一时没听懂,直到她擦了擦眼泪,抬头看他,眼睫还有些湿润。云纹抹额之下,那孩子的一双眼睛却是明亮而干涸的。

蓝翐说:“我不想学。”

第三回他跪在祠堂里,边上站了一个手持戒尺的师兄,看着那孩子跪得笔直的背影,不住摇头叹气。

那是蓝翐第一次见到蓝氏的祠堂。他觉得这地方和江氏的祠堂很像,没有那么幽深,却更冷。

孩子毕竟还小,不至放任他在祠堂的白石地面上跪坏了,便让他每两刻钟起来歇一歇,但要跪满四次才算罚完。蓝云恒第二次从地上爬起来、坐到一边的时候,那位师兄终于问他:“你究竟为何不愿学?”

蓝翐揉着自己的膝盖,想了想,反问:“我为何要学?”

那位师兄从来没听人这样问过,一时间竟被问住了,只好说:“你看你身边,阿愿自不必说,阿宣都能坐下来好好学。”

蓝翐说:“我有剑便可。”

师兄瞪他一眼,颇为震惊地说:“乐修是蓝氏根本。只剑不琴,不是蓝氏风骨。”

蓝翐又想了想,说:“我不是在蓝氏生的。”

于是那位师兄叹了口气,干脆不再说了。

蓝翐跪到第三次时,祠堂的门突然打开。明亮的天光泻在蓝翐背上,流淌在他身周地面,然后光里出现了一个修长的身影。

在侧的师兄行礼道:“含光君。”

蓝翐还是跪着,没有回头。蓝忘机不知做了什么动作,那名师兄道了告退,然后脚步声一路远去。蓝翐瞥一眼地上的影子,看到戒尺在蓝忘机手中。

他吸了一口气,无声地绷直了背。

蓝忘机却说:“起来吧。”

他走过蓝翐身边,将戒尺放回小香案上。蓝翐不知他是何时来的,或是何时回来,总觉得他的袖子上有云深不知处之外的风才有的气味。

蓝翐爬起来,蓝忘机说:“你随我来。”

他便跟在蓝忘机身后走。蓝忘机走得很慢,好像生怕他跟不上,走到祠堂某一处,又突然停了步子。蓝翐抬头,看到蓝忘机看着眼前一块牌位,对他说:“这是我父亲。”

蓝翐还不够高,看不清牌位上究竟写了什么,只是向那个方向行了一个礼。

然后蓝忘机轻轻地拉住了他的手。蓝翐摸到他手指间薄薄的茧,他皮肤的温度就像蓝翐第一次见到他、握住他时那样暖。

蓝宣的父亲终于在那个月回了云深不知处,另有两个同住一间院落的孩子满了十岁,被分给更年长的师兄照看,住在一起的便只有蓝愿和蓝翐。

蓝忘机将他们接到了静室的偏厢。

蓝翐第一次到静室,瞬间被包裹进一股冷幽浓郁的檀香中,香鼎萦绕洁白的烟气袅娜,他却仍觉得那与蓝忘机不同。他能在一室檀香缭绕中辨出蓝忘机独有的气息,让蓝翐想起那些铺着月色或是铺着雪的夜,还有那扇被他推开的门。

蓝忘机在静室中教蓝愿习琴,蓝翐在一旁看。案上两琴相对,中间的锁灵囊摆了足够五六个,封着各种无害的魂,蓝忘机先在琴上奏一遍,蓝愿便跟着学一遍,所奏一概是《问灵》之中的“何人”一问。蓝忘机奏完,琴声回应一概相同,待到蓝愿去奏,琴有时不响,有时响成一片,高低不均,蓝忘机便要他再试。

一连几个时辰,蓝愿终于听到一魂在他的琴上答出了一段与忘机琴上相同的音,蓝忘机要他再巩固数次,直至答声稳定,便放了他的课,让蓝愿去外面草地上抱兔子。蓝翐尚坐在一旁,腿大概是坐麻了,蓝忘机拉他起来,问:“可想学?”

蓝翐说:“不想。”

蓝忘机点了点头,不再说别的。蓝愿不时抱了两只兔子回来,脸上笑得开心,塞了一只黑色的给蓝翐。那兔子生得小,又软又暖,没被什么人抱过,想逃又不知逃到何处去,一个劲儿向蓝翐袖里钻。

后来蓝忘机带蓝翐去看更年长的子弟学破障音,看他们在竹下拨弦,以弦音击打空中落下的竹叶,击得最高者绩优。蓝愿站在其间,是年纪最小的,抱着琴的模样有些吃力,拨弦的手法却是上等。一时间空中弦声铮鸣,竹叶纷飞,簌簌宛如落了一场骤雨。

蓝翐站在无边无际的竹叶雨幕之下,望着光自枝叶缝隙中洒落,蓝忘机问他:“可想学?”

蓝翐说:“不想。”

蓝忘机仍是点头。

再后来他只带蓝翐一人出来,冷泉月下有疏水白石。蓝忘机横琴膝上,抚弦片刻,铮铮弹了一曲,声如松风击云,扫弦惊起连绵的夜归飞鸟。一曲毕,他问蓝翐:“如何?”

蓝翐说:“高山仰止,浩浩汤汤。”

蓝忘机待弦音静凝,闭目沉思,又弹了一曲。一曲毕后,天地希声,月光铺地如水,蓝忘机又问:“如何?”

蓝翐说:“忧思难忘,道阻且长。”

最后蓝忘机弹了一曲,那曲调极简单,与先前两首相比几乎单薄,却自有一种蓝翐无以名状的纯粹。蓝忘机弹完,意外地没有开口,手掌轻轻按在弦上,直至那细微的嗡鸣震动彻底消寂,才问:“如何?”

蓝翐说:“像……一曲歌。且行……且唱。”

蓝忘机问:“可想学?”

蓝翐摇头道:“不想。”

蓝忘机终于问:“为何?”

蓝翐想了想,说:“不随我心。”

蓝忘机有很短的一瞬没有说话。他看了蓝翐一眼,月光将他琉璃般的虹膜照得极清极浅,蓝翐却觉得那一眼是看透了他,看到了一个不知何年何月的何人身上。

等到蓝忘机再开口,却不是苛责,只说:“乐理不可废。五音要习,十二律要明。”

蓝翐点头,说:“是。”

然后蓝忘机从袖中取了一段新弦,对他说:“既不习琴,再学些别的。”

那夜太晚,蓝忘机带他回去时,蓝翐已经睡着了,是被一路抱回静室的。他照例在深夜醒来,身下那张榻比他平素睡的要大得多,枕席间也有一股他极熟的气息——不是满室好闻的檀香气,而只是蓝忘机。

蓝翐隐约听到有人在一屏之隔的地方说:“我知你是有意护他,但他这样不知不问下去,你可想过,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那声音听来有些意外地熟悉,尤其是其中的平稳与温和。蓝翐想起那是蓝曦臣。

另一个声音说:“能护他一时便好。待他明理,我自会告诉他。”

那是蓝忘机。

蓝曦臣说:“忘机你说,究竟何谓‘明理’?”

蓝忘机说:“知可不言,守而不迁。”

蓝曦臣说:“我看他聪明得很,明理自是好说。倘若他真的知晓了,明白了,心绪如何,又是另外一回事。”

蓝忘机说:“往事已已。他如何想,我不做强加。”

蓝曦臣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听说你方才准了他不习琴,他此前闹得那样大,子弟中少见有这样心性的,险些被叔父知道。”

蓝忘机说:“兄长自有办法。”

蓝曦臣苦笑:“我能有什么办法?倒是你,就这样应允了?”

蓝忘机说:“是。他若想学,我必会教他,他若不想,我亦不必强加。”

蓝曦臣叹了一声:“毕竟是蓝氏子弟……”

蓝忘机突然说:“学与不学,又有何干系?”

蓝曦臣说:“……忘机。”

蓝忘机说:“我只希望他此生康健,安然久长。其余种种,只要品行无愧,都可随他心意。”

蓝曦臣沉默了很长时间,只说:“我知你不会教错他。”

许久,久到蓝翐几乎再次睡着了,又听到蓝曦臣低声说:“倘若真有一日,仙门百家知他身世,或是他陷于不测,蓝氏自当分毫不退,只是他自己……”

“我在。”蓝忘机说,又重复了一遍,“我在,不会。”

蓝翐下意识地在榻上动了一下。

蓝忘机的声音也静了下去。

须臾,有衣物几不可闻的摩擦声传来。一个脚步转过屏风,蓝翐知道那是蓝忘机,只在榻上闭着眼睛,按睡着时的节律呼吸起来。蓝忘机坐在他的榻缘,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见他并无异状,方低声道:“没事的,别怕。”

那夜里蓝翐做了一个梦。梦中的画面极为模糊,他似是看到蓝忘机,却比眼前常见的那个更苍白而瘦削。蓝翐自己似是很小,小得只能抓住蓝忘机的一只手指,蓝忘机看着他,未曾束起的发梢柔软地垂到他眼前,也被他一把抓住。

蓝忘机在那个梦里说:“我在,阿夏。安心。”




醒后的世界与寻常无异。蓝宣的父亲再度远行,他们三个又住回了曾经的庭院。有一日,蓝愿与蓝宣放课回来,蓝翐问:“含光君的静室之中,可有过孩子?”

蓝愿愣了一下,不知怎么回答。蓝宣大咧咧地说:“含光君从来没有婚配,静室里又怎么会有孩子!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蓝翐一时也说不出为什么。蓝宣看着他,想了想,说:“你是不是听说师姐出嫁的消息,有些好奇了?”

他说的师姐便是曾经捧着蓝翐的手、给他上药的那一名。蓝翐早就听过这个消息,但眼下只好说:“是……吧。”

蓝愿又说:“不过我记得……静室里似乎是有过孩子的。那时候我太小,当真记不太清,也不知是听人说的,还是自己看到的。不过那时含光君似乎还在闭关……?好奇怪,一定是我记错了,就算是同门师伯的孩子,也不该养在静室……”

蓝翐问:“含光君为何闭关?”

蓝愿说:“这个我便不知了。”

到了那年的夏日,蓝翐已经八岁。蓝愿和蓝宣都已满了搬出去的年纪,曾经的屋子里住进了新的孩子,蓝翐却已比彼时的两人还要年长。盛夏时,那位师姐的夫家到姑苏迎了新夫人,云深不知处的规矩与肃静中少见地透出几分喜气。至秋日,那位师姐归省,从夫家带回不少有趣的东西分给他们,难得兰室也歇了一天的课业,便由几个师兄带他们下山,去彩衣镇上玩。

人是晌午前去的,午后不久,蓝愿与蓝宣急匆匆赶了回来,直奔静室去找蓝忘机。

蓝翐不见了。

“先前有一名师兄让他去旁边的铺子里买风筝,风筝买来差点被风吹走,我们急忙去捉,再回来的时候,阿翐已经不见了。”蓝愿说着,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一开始我们以为他去买别的物件,可久等不来,几位师兄又御剑去找,都没有寻到。”

蓝曦臣彼时也在,皱眉听完,当先伸出一只手安抚蓝愿,说:“此时是白日,校服上又有真言,邪祟不可近身。镇上多蓝氏子弟,加之人人识得我族门生,想要悄然掳走也有几多困难,应不至出什么意外。”

他虽这样说,脸色却并不见放松之态。

蓝忘机问:“他身上可有银钱?”

蓝愿说:“只有两文,还是买风筝找来的……两文能买什么啊!”

蓝宣在一旁也急得团团转,听他这样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买个枇杷?”

蓝曦臣一愣。

蓝忘机提剑便走。

那日的彩衣镇飘了些秋雨,不似夏日时烈日灼人。蓝忘机到时雨方才停,地面与亭台都是湿漉漉的,蓝翐坐在市集之中一道石桥栏杆上,正在剥手中一只明黄的枇杷,露出雪白的果肉。他的衣袖不见潮湿,蓝忘机看到了他,便也不再快走,等他缓步走到桥上,蓝翐的枇杷刚好吃完。

蓝忘机问:“可是货贩船女赠的?”

蓝翐点头。

蓝忘机又问:“可道谢了?”

蓝翐点头。

蓝忘机便向他伸了一只手,说:“走吧。”

蓝翐跳下桥栏,牵了他的手。

他们一路走,两身校服都是雪白,彩衣镇的路人虽常见蓝氏子弟,却是第一次见一个出尘高寒的仙君牵着一个同样不俗的小公子,忍不住多看了他们几眼。

蓝忘机将他牵得紧了些。

走着走着,身边的人流化作潮水退去,长街延向城外,一时路上只剩他们两个。蓝忘机迟迟没有御剑的意思,仿佛要这样一步一步走回云深不知处,秋风吹散了空气中的雾,吹散了车马的尘嚣,蓝翐在通透干净的风中辨出蓝忘机的气息。

蓝翐突然开口,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父亲。”

蓝忘机倏忽极用力地握了一下他的手。

蓝翐又道:“父亲。”

蓝忘机停下了脚步。

蓝翐终于抬头,见蓝忘机也正看着他。那双瞳色宛如琉璃的眼睛中盛了太多沉重的东西,蓝翐此时还看不懂。

他只是用力地抱住了蓝忘机,把手环在他的腰上,脑袋贴在他身前。

蓝忘机的一只手贴在他的后脑上,轻轻地抚了抚蓝翐。

他像一声叹息,也像一声如释重负那般说:“我在,阿夏。安心。”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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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恒的故事其实是一个他一直在找自己是谁的故事。知来处才知去处,很多时候他不能感同身受地体验一些东西,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关于景仪的名字。景者光也,仪者容也。宣通瑄,璧大者为瑄,天子宣室即大室,引申为通也,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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